穆炎沉默了会,垂下头来,缓缓细细地吐出一口气。
……就这么信我无所不能么……
“对你,我心里有气……我不过是个人,不恨归不恨,气总是有的……你早去早回,什么时候伤好了,让我刁难几次,等我觉得够了,出完气,那事也就这么过去了,以后就不提了,好不好?”
穆炎转回头看了我好一会。
“好。”
我点点头,松开他。
穆炎撑起身,慢慢走过去拨开门栓,开门前又回头看了看。
我浅浅笑笑,“早去早回。”
——总有一天,我叫你有回无去。
梅蕊桃青进来布浴汤。
我看着屋角屏风后的袅袅雾气微微出神。
有些事我还不敢问穆炎。比如当初他……他和我的qíng事,是不是也归功于梁长书一句去事枕席。
若眼下问出来个“是”的话,我必然会丢了他一人走了。
虽说,我能猜个七七八八。
梁长书当初的意思,莫过于叫他把我当主子一样伺候。
等以后吧。
等彼此变得再重要一点。
等主子这两个字的份量再轻一点。
我不会拘于这世间人常拘泥的那些,我要的我自然会去用心。
我有的是办法,有的是筹码。
只要,穆炎在我身边。
在我身边。
宽衣解带,滑到水里泡了。
面前视物有些模糊起来,眼里不知为何涩涩的。团身抱了膝盖坐了,抽了簪扔在旁边衣服上,整个人没入水里。
纵然我对这世间风云能够把握非常,所有一切,要对我有意义,有一个前提……
必须,有穆炎,在我身边。
而恰恰,对此,其实……
我最无把握。
穆炎回来时候我正着衣。
他没走门。
就那么忽然出现在我面前,静静立着,垂首看着地面,也不开口。
我一时不晓得能说什么,理领口的手指碰到一个什物,想到他当初那句“用不着”了,心里忽然大痛。
我若不造那水车,他陪我住在山里,自然是不必要的。我若有出格之举,招了梁长书上门来,他原先不被容得,重落回主子手里,又怎么会被容得。
穆炎说用不着的时候未必想了那么细,却差点真的就……
一语成谶。
拎起那个,我轻声开口,问他,“当初给我这个,是你主子的意思么?”
穆炎呆愕了一瞬,惶惶摇了摇头,张口yù说什么,却什么也辩不出来。
眼下再说这个,的确百口莫辩,何况他本就缄默少语。
“穆炎。”我摘了挂件,走到他面前,伸手给他挂回去,“我信。”
其实不管他怎么答,不管是不是梁长书的意思,我都要回送给他。
如今,他用得着。
“……不要……了?”穆炎抬手想拦,终究还是任我替他挂了。
“不是。是我送给你的。”退货和赠送,这可不能搞错。把小布囊塞进他内领,理理挂线,看着它滑下去,握住他犹豫在半空的一手,“你守在我身边,它就在我身边,虫蛇便也近不了身。好不好?”
“……”穆炎迟了会,明白过来,眸里一松,答,“好。”
我微微一笑。
他提出那个挂件看了会,放回去,抱了我,埋在我颈上
……穆炎明明比我高十厘米左右,为什么会喜欢把脑袋搁我肩上?
好别扭的姿势。
“穆炎。”记得山里的时候,他拿根细竹往竹管上一戳就是一个孔。
“嗯?”
“你能在石头上打dòng么?针孔大小的dòng。”
“能。”
“那,把这个送了我挂吧。”把石头塞到他手里。
“好。”穆炎应得gān脆,摸索了一下,送到眼前一看,又答了一声,“好。”
声音里,有一丝笑意。
七十九
寺御君到梁府和梁长书喝了杯茶。
附带薄薄一卷文书。
不过一夜而已,我便从梁长书自己的幕士,成了梁国国柱帐下的军卿,梁国军中最高一阶的谋官。
“寺御君辛苦了。”跟着寺御出了梁府,身后只有一个穆炎,顿觉无比轻松。
虽说军卿是他的从官,他有权自己决定,上书梁王还是必要的。穆炎在我身侧,防消息走漏,昨天除了早餐那些言论,并无直接明示。那洋洋洒洒的千字,自然也就是别过之后,才经寺御君的手出来的。
也亏得梁国小,快马一夜能够从镀城和腹地的王宫打个来回。
可那半夜进宫求命的安排,又岂是简单的?
“皇甫公子客气。”寺御君jīng神抖擞,眼带笑意,“往后,寺御再无案牍之劳矣。”
我微微一笑,在他之后上了马。
我的字在寺御眼里,应该也属于很难入眼的那种。我该怎么告诉他,往后上书时他要誊写的,会是一堆猫爪子狗脚印呢?
“其五。”
“……其五?”
“其五防伤兵,其六防粮糙。”
“伤兵粮糙?”
“恩。”我按按太阳xué,刚刚让几个谋官大致上心服口服,手中无把柄的缘故,加上寺御君一边看热闹,连带煽风点火,害得我花了不少口舌。眼下算是一等一紧急的军事会议,虽在大营,外有巡逻,帐门还是未开。帐内昏暗气流不畅,我有些头晕,“中转伤兵不妨直接布在镀城之外,大军附近,严密看管,好、好、照料,如此他们也就做不得手脚。粮糙请书东平,便说我梁军兵卒不够,愿勉力拨人,与他们共事运送。自然,车马读点归他们了,若有失却便也与梁军无关。”想想还是没有防死,微微顿了顿。
“皇甫公子?”寺御君出声询问。
——落井下石早不帮忙现在马后pào。
“他们会不会来个——”我示意无妨,举手在自己颈前横划示意。
“焉有壮士自断臂乎?”
命兵卒自戕一旦流言传出,大损军心,所以不关数目多少,都是自断臂。
这话音我认识,刚刚和我理论了半天的一个,似乎我的职位本来应该是他拔擢的方向。可叹我和他唇枪舌剑来往半天,记住了声音却忘记了姓名。
我摇摇头,“若是提死囚,许以安顿家人,换其自戕陷祸呢?”
“……”一gān将领谋官皆数无语,良久不知哪个道,“从而兵出有名,好计!”
“平军焊狠早已不止一日之积了。”又有个老了些的声音响起。
“左将军何以长他人志气?”
“老将军所言不差矣,防人之心不可无,何况防虎。”略略觉得倦怠,看看天色,已经在这帐中花了两个多时辰,“借道予虎,腹地自曝,防不胜防,防不胜防那……”
——咕噜噜。
帐内气氛顿时一变。
我闻声一醒心神一松,忍下笑意,装作不曾听闻,等了会,忽然回头去看穆炎。
穆炎没料到我如此,对上我目光,反shexing局促起来,噌噌噌小幅度后退三步,目光往下落了三尺。
“本国柱腹饥甚。”寺御君放下那杯喝了一上午的茶,按按肚子,冒领了那一声,道,“想来各位也是如此。兵卒未动,将谋安能先饿毙于中帐。先请自便,午后再议。”
他一说,在座的也都觉出饥饿,于是散会。
与他们一一礼过,看着他们出了帐门,帐帘重新落下,一时里面只剩我和寺御的五个。
再顾不得形象,我直接软软瘫倒椅背上。
寺御君微微摇头,挑挑眉,走过来伸手把了我的脉。
“时临故年未得好养,不堪cao劳。”寺御君沉吟了会,“寺御家中有修身养xing的心法一套,祖上晚年所创,并未禁传外人,时临有心向学否?”
“好啊,太好了。”我立马起身坐正,想想寺御内里的顽xing,防患于未然,问了句,“要磕头拜师吗?”
“要。”寺御严肃答。
——给寺御磕头?
真令人泄气。
不过还是心法要紧,身体要紧。
“拜家父,上柱香。”寺御立于一旁,看我半天,见我先瞪眼后萎蔫,最后壮士断腕般拿定主意,微笑起来,揭了底牌,“你我从此便可谓同门了。”
我太阳xué上突突一跳。
寺御……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时临小人,不死不完。
还是那个院子。
没有梁府一般的门匾雅名,没有伶俐美婢甜嘴小厮,比梁府的粗陋,比梁府的杂乱。
却也,比梁府的舒服。
寺御用心挑了八个高手一日四班一班两个给我守院子,又随便在身边用惯了可信又机灵的跑腿小兵卒里抓了个扔给我。
我虽因破例拔擢谋划出色而易招外人暗算,可大军营帐之中自有严密巡逻,我身边又有穆炎,寺御如此,与其说守院子,不如说是守穆炎。
穆炎无法脱身,不能给梁长书报信,也就不用报了,省下他左右为难。梁长书和寺御君朝堂之上相为助益已久,眼下和我又是同盟,为了这些小事难为穆炎是不会的。
寺御君常年带兵,朝堂上一直能安然,自有心细如发处。要是无此安排,我真的不知道,若有一日我半夜旧事梦毕惊醒,穆炎却在梁府回报,次日,两人会是如何境地。
有些事,经不得一而再。
经不得。
八十
“寺御君的意思,从这里——”我食指点着自己的脉门,挽起袖子,一路歪歪扭扭走到肘,“到这里,有根通路,一直到——”点点肩关节,再点点自己的胃部,“这里?”
寺御盘坐在我对面,重重叹口气,把手上东西狠狠一扔,左看看成冉,右看看汤烷。
成冉清清嗓子转开身。
汤烷对着门口,研究厅外院中一地落叶,目不斜视,
“你,穆炎,过来。”寺御目光盯住我身后的穆炎,眯眯眼,唤,“他——”一指我,“跪的时候,我记得,你也跪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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