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若随行,你……”穆炎问的是我,看的却是菜。看的是菜,筷子却没有动。
“护卫主君自有安排,除了平日随身的四个,并非我亲点。何况,我这两年没得闲,此番出去其实想玩玩儿,加上不会防碍理事,所以少则一两个月,长则半年。你职务在身,恐怕不好脱开。”解释清楚比较好,我才不是他那种闷葫芦xing子背后搞小动作的。
“……”穆炎神色有些失望,人倒是松了下来,开始夹东西。
不知怎么,一口嚼到一半忽然又停了。
“怎么了?”眼下,还有比食物更重要的么?
“我……写信么?”前一个字有些含糊,后三个字吞了嘴里东西,所以很清楚。
我打了个激灵。
眼下听到信字,便想到裘大公子裘隽的那些chūn词秋诗。大概因为我无诗词之名在外,加上主君和几个重要的近臣都知道我字拙如孩童,他才选了这招的。
的确很会揣摩人心,人总想要得到自己没有的,易被具有那些的人吸引也是常理。
所谓求偿心理。
说实话,他诗词不错,迷倒一大片香闺怀chūn的贤淑女子,在烟花之地搏一个头等的风流名声,都可随手得来。
问题在于,我明白他为何起意,加上以前不是没见过更好的,于是稍有闲暇心qíng不错时拿来调侃给青杨听,诸事繁忙无心玩闹时便只剩下一身jī皮疙瘩,半声gān呕了。
试想那好好的倜傥公子,念着妹妹的名份家族的荣耀,写着铺路用的qíng诗,何等……
这饭好难咽下去……
“我……不写就是。”穆炎呐呐,而后继续用饭。
显然他看出我神色,却猜错我想的什么。
“想说什么让人捎带便好,我公文来去不会间断。”穆炎写信,还不成了汇报军qíng。而且,我实在不知和他聊什么。奈何他神色间一露沮丧委屈,我就觉得自己在欺负人,以前宠惯了弟弟们,眼下也一般没了法子。
按理说写不写是他的公民权利,收不收看不看回不回是我的,可这怎么和他说得清……
我还真没力气狠心。
说来,青铜镜模糊黯淡,他自己恐怕尚无机会有察觉。什么时候镜子的成本可以降下来,或者拖他去司工司军拆一块潜望镜里的让他对镜自照,不知会是何反应。
还有,他这样子,传出去还不被麾下五大三粗的汉子们笑到昏死……
嘿。
可叹他在我身边初知人qíng世故,与人jiāo往上的言传身教,他和我,多少掺了些孩童与母亲的角色成分。我帮他打开普通人世的门,他挣扎着出旧壳时第一眼看到的是我,这上头的依赖,想改也难了。
若是相守一世,自然不会有问题。很多事,慢慢来就是。我有老成平静的耐心,而后有一个年轻的身体,他再拗再自觉卑微,我也耗得起。
只是……
“好。”刚刚低头就了口饭,筷子顿在半空,犹犹豫豫问了句,“你会回么?”
“嗯。只是可能因事耽搁一两封,你别介意才好。”别指望我像回复电子邮件一样处理,方便繁复不可比拟。
邮件……
乾军不几年便远征,随后便是大量文武工农医的官吏赴新地建业,接着又是远征,接着新地新民新拔起训得的官吏,以及平民也会流动,家书邮件的投递也该考虑了……
“时临。你……”穆炎半起身,又坐了回去,“汤盏里空了。”
“嗯?哦。”随它吧,差不多够七八分饱了,“穆炎,多亏你提醒。”
“什么?”
“平民书信,公家投递。”
“……你不吃菜了么?”穆炎顿了顿,继续自己的问题,没有听进去我具有重大历史意义的伟大……
剽窃。
“……你还饿么?”
吃完自己的瞄上我的了?
他那案俞儿自然是按他的份量配的,这家伙怎么还想再来些?
“没。”穆炎搁了筷勺,几不可闻低道,“你用得少了。”
……参照山里时候而言的么。
那时多体力劳作,现下却是多cao心盘算,热量消耗不同。何况食有粗细,粗食糙米的,单位体积单位重量的热量也比细食jīng米的要少。
眼下的生活需要时时保持jīng力,太饱就会容易像那天,犯困睡过头。若无主君相扰,我晚上睡子丑寅三个时辰,中午憩三刻,沾枕即眠,累计睡眠足够。
所以可见,对我而言,如何用饭只是因为切换了环境,配合生活方式所致,不关忧喜。
衣带也没有宽么。
可我该怎么和他说?
“杂物俞儿习云他们打理,我不用忙那些。”斟酌词句,避开地雷区,“所谓动得勤饿得快,我成天就坐一边喝茶游神,自然吃不多。”
“……哦。”
一百零五
“此行便服出都,主君请止步,勿要再送了。”
“也罢。”主君点点头,“随行侍卫六十,皆候于城门外。探前殿后的,则已出发了。”
“多谢主君。邮递一事,还累主君劳心。”
“先生心思甚密,策划全善,只待jiāo付司工司商协办即可,何来劳心之说。”主君长长感叹,“乾得先生,如得神助……”
“主君过赞,时临愧不敢当。”适时cha口,“吉时已到,我等拜别主君。”
主君好像染上了那些常常去他书房讨经论典的老头的毛病。
算来,他也过三十五了。只是,论起来我比他更年迈,为何却是他唠叨?
“先生一路平安。”
“主君诸事顺利。”
“先生平安。”少君一礼别道,而后立马又问,“先生何时回来?”
——我还没有出发呢……
“劝化旧蔡诸臣完毕,稍事游巡之后。”我答,而后示意别过,出了宫门,翻身上马。
幸而我事先提醒主君,莫要让诸臣相送。否则光别,就得别上一个时辰六七刻。
××××××
换了比较普通的衣服,习云他们也是一个样子,前后一溜五匹马,小心翼翼做贼心虚地出了城。
好在城里百姓习惯了,要看我招摇过市的话,每旬头一天的上朝时刻,到固定路线上去等。所以起码要到大后天,他们才会意识到我出门了。
松口气。
青杨已经等了不少时候了。一看我们出了城门,欢天喜地跳上驾车的位子。
据习云说,那马车载了几叠书几件衣服,再就是用来让我午睡。
叶耿此番不曾随行护卫的代价,就是主君出面请俞儿去叶老将军府小住,去陪叶柏心心念念的他老爹爹的待产小娘。
俞儿以先生内府院中诸多药糙,不可无人,婉拒了。折中允了每日下午过去一看。主君本就无意勉qiáng,叶耿也就只得如此了。
叶耿执着是好事,但若不知取舍,恐怕终究不能如愿。
老侧年迈,这番旅途必然有颠簸劳顿,天公不作美之类,留在府里养老为上。它更倾向于每天早上的新鲜白菜,对城郊的青糙也有些喜欢,对路上的灰尘却是毫无兴趣。
“先生,先生穿平常人的衣服还是风采出众呢,青杨老远一眼就认出来了!”
“……”那是因为你认熟了我们五个的脸好不好。这小子是不是兴奋过度了。
“先生。”
我诧异,侧身回头,习云他们又在那里装无辜了。
“穆炎叩见先生。”
“在外不必多礼,仲校吩咐他们直接行路即可。”控马小退了几步,和他并立,方便说话。
“卑职此番职责所在,若有不当,望先生指点,请先生海涵。”穆炎垂手身旁朝后打了个信号,而后作了个请的手势。
官腔打得很顺溜呵。
“哦。”应了声,回完了神,轻夹马腹,“如此穆仲校可还要书信往来?”
“先生莫怪。”穆炎控马跟上,不多不少落后两个马头,“安全之故,护卫俱是今早胥将军亲自秘拨,令我等来此静候,只道有护送之责,其余事先俱不知qíng。”
“穆仲校呢?”我稍后仰一些身问话,否则脖子就酸了。
“……”穆炎移开眼,微慢了片刻才回答,唇角终究忍不住勾了一下,“不瞒先生,猜得了。”
还学会笑了。
两年军旅不是白过的。
××××××
刚刚入季chūn,植被都长得欢。绿葱葱翠郁郁,浅的深的。新叶关系,叶面上都闪亮有泽,讨人喜欢。一大片铺地延伸,直到远山。中间一条官道明明很宽,眼下也被衬得窄窄。道旁移植了一年多的毛杨还小,可飘的絮不输少,吸入鼻子就会痒痒的,惹得一行连坐骑带车力共计六十八匹马响鼻此起彼伏打个不停。
“阿、阿嚏!”
……为什么我也不能幸免。
拎出颈子上挂的玉,按下暗扣,倒出一粒润喉的丸子含了。
川贝枇杷蜂蜜丸,松花衣。
却觉到身边略略有异。
侧头看去,穆炎目光正落在我手上。
再倒两颗,递给他,“仲校也要么?”
“多谢先生。”穆炎接了,却没有吃,虚虚拢拳握在手里,反倒不着边际地问了句,“如此巧妙机关,不知何人所制?”
“不知道。”把东西挂回去,心里暗笑,好一个不动神色,旁敲侧击。想想昨天他那样子,眼下还是别逗他了,于是直接说了实话,“托人觅得的,只是付了些银子,故而不晓得。”
“甚是遗憾。”穆炎煞有介事道。
说是这么说,我看他一点没有遗憾,反而蛮高兴的样子,腕上微用力,两个丸子就直直飞进口中,而后咯崩咯崩两声,当huáng豆咬了。
幸而俞儿没来,要不看到辛苦做的讲究诸多工序复杂的丸子这般下场,非得被气死不可。
不知俞儿用来混糖的药汤倒底是什么,糖里带了微微一丝酸,含了竟真的不再打喷嚏。
身后青杨问这问那,习云他们聊东扯西有一句没一句答着,身边穆炎安安静静一言不发,路旁大片田野里,近处劳作的农人偶尔扯起一句民谣,而后便远远近近此起彼伏地,一人人应和着唱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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