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此,今晚的,算是泡汤了。
青衣光袖,简冠墨簪,迎范将军等诸位入营,jiāo待事宜,接收主君着将军亲送的重函,简单的接风宴毕,在营中安顿下来,已然薄暮。
“先生。”俞儿抱了个小小包裹,跳下马车,看我半天,又乜了眼我身后坐骑,一噘嘴,恼道,“云鬃瘦了,先生也瘦了。”
我无言,瞅瞅身侧习云他们,个个不敢正视俞儿,目光游离,看天的看天,数蚂蚁的数蚂蚁。
“咳。”我拍拍身边青马,摸摸它的头,“马瘦了……想来是人肥了的缘故。”
“先生!”
“天色不早,医官一路来风尘满面,辛苦甚甚……”
“哼!”俞儿把包裹往我面前一递,“这里头都是上好的人参,先生事务繁重,又兼在外,不比在都,从今往后,俞儿自当日日小心好理。”
我含糊应了,那边习云他们已经去卸俞儿车上的东西。只见一个箱子接着一个……难不成俞儿把嫁妆都带过来了?
正想调侃她几句,却看到她眼底暗含郁抑,趁着近处无人,终究忍不住问,“为何不随主君征鄂?凡事有可为,则当为之。”
那叶耿,男子之中实属难得,俞儿与他,皆是光彩夺人之辈。俞儿若全力相争,叶耿未必不以她为重为首。我到底想成人之美,又或者,脱不净女子的八卦小xing子。
“先生还曾说,有所得必有所舍。”俞儿道,垂首看不清神色,“先生有所舍,俞儿为何苦于相争?”
“……”我早忘记什么时候说过这般的话了。俞儿照料我饮食之外,偶有小恙,也是她在尽心。想来人低落的时候,总免不了嗟叹许多,“其实,舍也好,为也好,凭心而以。”
“先生不曾违心?”
“人生在世,难免违心。”我转身走向马车,大箱子不敢妄动,怕他们大惊小怪,小箱子却是无妨的,俞儿心细,把攒银票的大口素花瓶帮我带过来了,“有所舍未必有所得,有所得却必有所舍……”
抱了箱子出来,这个角度扬脸看去,俞儿侧影竟不复平日常见的活泼生机,隐隐有单薄之姿。她正眺向落日之西,不知是在看她来路的方向,还是在看那边的人。俏脸儿镀了淡金,却反衬得静默忧郁。
我微蹙了眉,一时不知该如何言语。手上一滑,花瓶落了几寸。慌慌抱稳瓶子,箱子却斜了。有什么东西,掉出箱子,脆音里落到地上。
“哎!”俞儿抢过身来,“掉了。”
是一面梳。极好的白玉,温润如水,纹理晶莹,雕工jīng美,不是普通人家有的上品。
最重要的,是断梳。
想起怀里半把,我挑挑眉,恍然大悟。
小心捧好手上东西,尴尬看看这小盒子——四层玲珑抽屉,圆角镶银,木上清漆,一色银线描着蝙蝠蟠桃——原来,我竟捧了俞儿的梳妆盒么?
其实并无什么,问题不知俞儿是否介意。
“俞儿,眼见得二八芳华,我也真该替你备嫁妆了。”
“先生连自己的东西都不认识了么?”俞儿捡起梳子,小心擦gān净,放回底层小屉中,“这屉纹的是福寿,并非鸳鸯玲珑,乃先生书房中案上藏杂物所用,连着先生惯用的笔砚一起收拾过来的,当初还是先生觉得好用,令我等多置办的几个。”
“哦。”我无奈。府中家具都是一色的,起码看上去差不多,待客之故,院子房间却不少,相似物一多,谁能分得清。
“先生真不记得了?”俞儿一边接过我手中箱子,一边疑问道。
“记得……什么?”我茫然。
“……也不是甚么大事。”俞儿看我片刻,忽然倏而笑道,“先生贵人多忘事,也不是一日两日了。”
“哦……贵人无奈,遭医官戏谑嘲讽,也不是一回两回了。”
穆炎果然夜里过来。
走的却不是窗,而是帐门。还是范孝严范将军一道过来的,只为将护卫的变更调动与我商榷一番。他们一样样与日常事务校对,确定并无妨碍,这才放心。军中不比前些日子,自有规矩严律。比如公文往来,均需通报层层关哨,不似以往,验毒正章就好。我虽不在治下,可也不好碍了他们。
我终于知道,先生府名义下,为何有近百人的公职了——明明日常所见也就那么几张面孔么。
“下官现行告退,先生还请早歇。”
“实在有劳范将军。”
“卑职惶恐。”
营帐掀起又落下,我有种错觉,仿佛自己是被关在笼子里的珍稀动物。
穆炎开始卸黑甲。
我过去帮他,手指触及冰凉朔冷的盔,忽然被一种从未有过的惶恐摄住。
今日,这黑甲洁净如新,已然肃杀冷冽。明日,征战云涌而起,我何德何能,可以……
“累么?”穆炎抱过来,踟蹰间,微有不安道。
我摇摇头,扣紧他的手。昨夜一顿痛哭,还是慌着他了。缠紧掌中五指,举到唇边亲了亲。
穆炎如何能不明白我在想什么,无言抱紧。
呼吸不畅间,原来,自有安心。
一百二十四
中秋近了,已是八月初五。军中惯制,旬末半休,逢五而炙,所以今日营里满是ròu香,中午用膳时分,将士们的嬉笑也多了些。
明日,却要开战。
我在穆炎帐中,看他整那些东西。
弩。带准星脚蹬,开弩需全身之力,扳机时却不需要份外施力,有jīng巧零件环环相扣,构成灵活机械传递,个个可以替换,轻轻一扳即可,有利稳she。
穆炎把它拆开来,检查过,擦完,又装回去。
矢是三棱铁矢,虽无倒刺血槽,那是为了免去累赘不至受风力影响。三面微弧,空气阻力最小,jīng准自不是那些看似凶悍的羽箭能比。一旦击中标的,穿透铠甲,直入人体。
穆炎把它们一支支看过,在箭囊中排好。
剑是长剑。所谓刺死砍伤,短一分险一分,大晟诸军所佩之剑,材质尚有青铜铸铁灌钢之分,剑体都已重新打造。我虽非工学专业出身,不熟悉那些复杂测试,计算公式,开导他们几个法子择优汰劣还是能够的。何况大乾本就是铁血彪悍之族,冷兵器锻造上自有一番以鲜血实践而得的密要。
那些东西,最初的图纸,乃至打磨用的砂轮,借力的水坝风车,我都是亲眼见过的,它们也的确都是那个模子里出来的。
可眼下看着,却觉得陌生。
新西兰,早在世纪八十年代,便没了死刑。而且,在此之前最后一次死刑,是在同一世纪的五十年代。到我被砸前,世界上大部分人口都已经和死刑无关。
所以……
简而言之,他明日要去杀人……
我……
帐内一灯独明,对着豆火橙亮,却仿佛又看到张家坡火光冲天。
当晚接连巨变在先,我多少有些麻木茫然,如今却是清qíng醒醒。不得不承认,为自保我能毫不犹豫对他人拉弓相向,到如今却从来没有一次瞄的左肋胸口。
“不必担心。”穆炎放下检查到一半的东西,起身过来,伸手抚向我眉际,“守城而已……”
神思恍惚间,鼻尖嗅到金属的硬冷气息,我不自觉躲开寸许,避过他的指尖。
他一个已字说到一半,僵在我面前,整个人都木了。
“我……”我惊觉自己做了什么,张口yù辩,却真的说什么都是无力狡辩。
穆炎收回手,黯然退开一步。他和我山中日日亲近,后来又有那些朝夕相处,实在太清楚如今的先生表面光华下,诸多懦弱无力,诸多古怪忌讳,不可能不知道我在嫌他什么。
这种时候,对不起三字,根本无济于事。
我伤了他。重重伤了他。
“穆炎。”我开口示好,对他低头,眼里已经开始辣辣的gān涩。
他眼观鼻,鼻观心,手却藏在身后侧衣袍上狠狠擦拭,用力得好似要磨掉一层皮,却不肯伸手。
“穆……炎。”我心里大恸,起身过去,再讨饶。
我又岂是故意……认错难道还不够么……这种无奈之事,无心之过,我知错就改,他作什么还……
穆炎又退了半步,就是不抬头。
硬生生眨去眼里湿意,我火起。连日里担心的事,就在明日,我难道好捱?若不是不想和他别离,我早已回都,眼不见为净,又怎么会在这里?我不过为了守着他才搞得如此láng狈,他气也好委屈也好,凭什么……凭什么……
转身就朝帐门去。
“时……”
揭帘而出事,身后半声极微弱的低唤。
外头的月色正好,远远巡逻的铁甲长戈映着微光,伴着步伐铿锵,jiāo错有序。
“先生可要回帐?”习风习雷还在火边啃骨头。身为随身近卫,我若不出营,他们的空闲也就多了不少,常常去弄了野物来,近些天不知为何,老攒了一堆骨头专在值夜时候啃。
我一掀帘,又钻回帐内。
四下看看,一撑案台,斜身掠上,站直。
穆炎颓然坐在席角,此时抬头微微偷觑。
我狠狠瞪了他一眼。
他脸色一白,骤然别开脸。
深吸口气,我没合眼,压下心里不安,直直朝身后案下倒去。
帐篷在眼前旋转,先是席地军褥,然后挂剑,然后……果不其然,还没有看全整个帐顶,就已经在他怀里。
“你……”穆炎yù言又止。
我不怕。整个体重赖在他身上,他就算想放,也不能放。
除非他舍得我摔了。
心里又恼又疼,一手扣了他手,一手摘了他发冠胡乱一扔,拽了乌黑直发,扯过来,咬上他唇去,一边尤自睁大眼睛看入他眸底。
脸颊相贴间忽然温湿凉意,也不知是谁的,尽数被一只手小心抹去。
穆炎到底没有再松开缩开。
我放心合上眼,只觉滚烫的东西不断落下,唇间吮到的气息熟悉,却又不稳。
接下来的夜温润而微凉。或许为证明什么,或许只是qíng不自禁,我一寸寸细细吻他。以前好似也有过,到底只是随xing所至,未免半途而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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