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生石_三千界【完结+番外】(8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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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移开眼,压下长长的叹息。自己何必自欺欺人。他若不走这条路,只怕连妻子儿女都保不住。他若走了这条路,那便是舍了己身,换一家平安。虽然从此一入侯门深似海,在宫中为医如履薄冰,到底比全家bào病要好。恐怕,汤大夫的儿子,不是不擅学医,而是不被父亲允许。如今么,既然已经自立家业,于是,不随父进都也就理所当然。

  我能做的,不过托一封书信,托人好生接应。

  遂应,道,“能得汤大夫尽心尽力,是为大晟百姓之福。”

  汤大夫拈须,微微一笑。

  汤大夫和我一起回的都城。现在的大晟已包括了原本尉鄂的版图,将要面对的是平全两国的联军。此前的分化离间,秣马厉兵,均非小事,我终究不能闲散在外。

  只是次日殿堂之上,便有令我非常意外的事,仅因我不曾经营自己的耳目,之前竟然毫无音信。

  仲秋的国都,大军回返,满城的金红秋叶,将黑色的卒衣染满喜气。新落成的王宫巍峨庄重,天气朗朗,阳光灿烂之间,更显端庄肃穆。

  拜将之事,并非儿戏。仪式的准备冗长而繁复,多亏我的耐xing早已经很好很好。但,我却没有料到,这一天,还须一个镇定的心脏。

  主君的口中吐出的姓名简简单单,只有两个字“穆炎”而已,却听得我暗自吃惊,耳边一阵极微的骚动,显然不少臣子也没有料到这一结果。

  却有叶耿叶将军出列,向穆炎致贺,口中声声已是“穆将军”,而后是已故魏后的叔公,接着出来的斐家大公子。

  穆炎一一回礼,貌似无异,却越过叶耿的肩际,远远看过来。虽然主君的目光就在我身上,我到底还是对他微微一笑。

  “先生以为,这将军剑,该如何起名?”主君从礼官手上接过剑,肃然问。

  文武军功,穆炎只有在武之一事上不至于输给另几个人选,包括叶三公子。眼前的将军,封得不简单。眼角瞄到天空有飞鸟掠过,我心里慢慢凉冷,极目追随那流去天际的黑点,面上却终究是一贯微笑,低头细细看了看细厚的绒缎上,那柄未开封的宝剑,端起面前的茶喝了一口,答道,“便叫专诸吧。”

  古有专诸刺王,今日,却是王,给帝国的权势稳定找了一个牺牲品。

  穆炎与我如同己身,在军中,他勉qiáng算是老将军麾下的人。老将军家世不盛,他便可谓与派系之争绝缘,才成了世家之争之间的那道防风墙。

  天慢慢黑了下来,却不是天色晚,而是如cháo般涌上来的墨黑墨黑的雷雨云。

  “先生,差不多晚膳了。”

  “嗯。”我懒懒应了,却没有起身,实为不觉饥饿。

  “先生可是在忧心什么?”

  我没有说话,也没有责他们逾距。

  “我等并不懂得要害,可是,先生……”习云yù言又止,绞眉思忖。

  “当断不断。”习风鲜少在我面前出声,这次却忽然拄剑叩地,声音一如既往的平静,“必受其乱。”

  窗外,夜空如墨。我盯着那黑压压的积雨云,看着青白刺目的闪电在其间翻滚闪耀,挥下铺天盖地,密密层层的雨帘。炸响一声接着一声,猛然有一道落在千米外的城楼际,穿透天地的亮白闪过,紧着着轰然耳际。我遽然惊醒,而后又骤然松懈,这才发觉手心硌痛,自己竟然将玉章握得极紧,紧到有冷汗涔涔。于是放开,舒展五指,让窗隙里chuī来的风带走手心冰凉的湿意。

  室内一时静默,衬在屋外满天的雨点如鼓里,更是沉闷。习云紧紧手中剑,看看习风,又看看我。

  我少的不过一个决断,只是没有料到是被习风看出其中犹豫。缓缓舒出一口长气,我示意习风起身,“振聋发聩。”

  窗外又是一道落地雷。

  而今局面已开,众志成城,有我无我,其实无关紧要。与其等到尘埃落地,再谋脱身,不如及早归去。

  更何况,是为了穆炎周全。

  风雨送来湿润的凉意,气氛一朗,习云松了口气,眨眼便回到那副没大没小的模样,掸掸衣服,凑过来小声问道,“先生,可有我等的差事?”

  习风在一旁抱剑不语。

  我重新打量随了身边这些的年的两人,习云生动的表qíng遮不住凉淡的眼,只是眼里此时却有一丝温意。习风在一边,静静看着自己的兄弟,发现我的目光,又移眼看看我,而后面上一涩,不动声色移后半步,在习云身后垂下眼睑盖住了神色,恢复了冷峻。

  不由一笑不语,转身下楼,去厅前用膳。

  明日得觐见主君,今晚须有个细细计较。

  既然要脱得身去,大晟今冬,便须取平。主帅,非穆炎莫数。

  结局

  四年后。

  冬末。

  一路狂奔疾跑,白马被战场残留血气所激,展脖长啸,点将台已然在望,我再顾不得太多,一击鞍背,腾身而起。

  习云知晓我意,轻身腾越,半空里借了我一掌。

  凭我三角猫的功夫,要越过诸多排的铁甲跳上两人多高的台子,实在痴人说梦。有了习云借力,才能勉勉qiángqiáng落上去。

  穆炎一瞥之下不假思索挥马鞭卷了我腰,接了我稳稳落地。下一刻却推开我,大愕,低低喝问,“你怎么来了!”

  声音嘶哑,显然是刚过去的漫长鏖战所累。

  我迈前一步,微笑,答,“来替穆将军收拾这五十五万俘虏。”

  “你……”穆炎张口yù言。

  不知道他想说什么,因为我一手摸过他腰上帅印,递给习云,一手捂了他嘴。

  习云在我身侧,亮出帅符,高举,长啸,“先生在此,乾军听令!”

  穆炎没有犹豫,立刻叩了,几位将领互视一眼,也利利索索,纷纷叩地。

  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运用自己能调乾国全军的权利。

  感谢养马种粮配医给药锻铁铸甲的丰功伟绩,我不曾领兵一日,先生却有军威在此,尤胜不少将领。

  转身,踏前几步,站到台沿,我沉默不语。

  今夜只是微微有风。

  天助我也。

  星空明朗,夜幕深邃,月牙牙却只有一线。

  再好不过。

  不过片刻,四周远处,有明亮的白色点点光团升起。

  俘虏间惶恐躁动。

  我微笑,略略抬手示意。

  习云打开手中白绢,念,“奉天命,承世运……

  穆炎,我虽厌装神弄鬼,为了你,再耍几次也无妨。

  ××××××

  “割发投乾?”

  “没这么简单,他们之中,旧兵早年杀戮成xing,新兵亦悍狠非常,所以还要将他们迁徙混居。”

  “迁徙混居?”

  “没错,降军五十五万,饶而不放,择民风彪焊狠辣之处,混居。”

  “但是……”

  “这样不及坑杀彻底gān净,且很可能后患。”

  “不错,先生为何……”

  “穆将军杀的人已经太多了。”我郑重道。

  “我……”穆炎一噎。

  “将军以为呢?”踏前一步。

  “是。”穆炎忽然退后一步,跪地重重叩首。

  “将军为乾,此心昭昭。”心下一叹,逗过火了,跪到他面前,和他平视,老实招待了缘故,“不过将军可曾想过,此番若尽数坑杀,将军即使韬诲有加,却又该如何自处?”

  “先……生?”

  “东平五十五万酷军,亦是东平五十五万子弟,将军如此,必为东平众人所谴。众口铄金,他们若指将军为妖为孽,要将军倾命来赔,吾王为宁民心,又安有他法?”

  “是。”

  “将军为剑为刃,锋芒所指之处,溅血在所难免。将军不需悲之愧疚之。今日前来,其实想和将军要一样东西。”

  “但取无妨。”

  “将军的剑。”

  那把先生命名,主君亲赐,随着往日的赫赫军功,此番史无前例的冬战,随着穆炎的两字,随着大乾的铁甲劲弩,利刃快马,名动尉平两国,声扬四方的将军剑。

  穆炎愣了一下,却也只是微微的一下。而后解下腰侧的专诸,一理剑穗,平托,奉到我面前。

  我看着他的眼睛。

  黑不见底,不知qíng绪。

  垂眸敛神,沉静无语。

  接过专诸,缓缓抽出。

  “好锋!”

  握鞘接过专诸,右手持柄,缓缓拔剑,我衷心赞了两字。

  剑出鞘,映着帐中豆灯微弱的亮光,寒芒一闪,凛冽摄人。

  丢开剑鞘,左手平持剑身。

  起右膝,运气,双手着劲,全力猛扣。

  只是微响,只是须臾,铮然悲鸣中,绝世好剑,就此毁于我手。

  松手丢开两段剑,再看穆炎。

  他面上居然露出已经很久不曾见到的表qíng,不知所措的茫然。

  不由微笑。

  当年他输给我五年真气,却负累他自己良多。今日总算以那五年为底,替他断了把剑,做了件好事。

  “将军剑已断,无以为刃,不如归去。”

  “先生?”

  “鄂归心,尉已收,平大败,唯余全,不足虑。天下大局已定,我王英明睿智,少君风华正茂,诸臣忠心得力,使吏务实清廉,水已治,患已平,风雨均无忧,丰年亦连连,将军难道还有什么放不下?”

  “先生放下了么?”

  “本就一孑然过客而已。”

  “那,先生要往何处去?”

  再也忍不住,解了腰上锦囊,随手扔到一边,我笑起来。

  早该在当初想到,他选择留在军中,不过因了我要一天下。

  穆炎穆炎,今日我断了你的剑,抛了自己的章,你我从此,就不要再忙于此事了。

  开始还只是轻笑,慢慢不可遏止,起身扶了令案,想收敛些,到后来却还是笑到弯腰。

  轻松,而畅快。

  “穆炎。”笑得肚中抽痛,几乎跌着撞到他身上,我伸手去卸他的锁子甲,“当年一别,从未想过你会……如此,是我的幸运,又安有不相惜的道理。你就认了命,脱了这身锃亮jīng铁,挂了帅印,陪我穿布衣去罢。”

  “好。”穆炎眸中光彩盛起,答了一个字,笑意盈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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