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炎又吃了一筷子菜,按按自己的腹部,犹豫了一下,慢慢放下筷子。
我把玩着自己手指,享受着带了些灶火气息的温实触感,抬头瞅瞅他,微微失笑。
碰巧穆炎也正看向我,带着几分探询的意思。目光相jiāo,他顿时脸上浮过可疑的红,低头抓起筷子,三下五除二扒了一大口。接着,头也不抬,朝碗里舀了勺汤,咕嘟咕嘟,稀里哗啦……不过眨眼,只剩下gāngān净净的海碗一只。
我被吓了一跳,好半天才记起来问一句:“不撑么?”
穆炎放下碗,定定地瞪我一眼。又看看面前空碗,许是终于自觉幼稚,眼神哧溜一下,不知滑去了哪里。
过了半晌,艰难地挤出一个嗝。
穆炎把自己撑得都木了几分,我好不容易把他先哄去歇息,收拾了东西,掌灯闸上门窗,也进了里屋。
说起来,左邻右舍都是天黑即歇,晚膳大多胡乱弄些点心汤粥对付过去。我与穆炎虽也睡得一般早,却是照之前的习惯,正经用晚膳的。这般补穆炎,他又不像之前在军中那般还需挑灯夜战,吃完不久就睡,吸收固然是好……
——会不会挺出个啤酒肚儿来?
刚刚挂完外衫,坐在chuáng沿隔空熄灯,被冒出来的胡思乱想吓了一跳,我手上不由一慢。
灯苗歪了一歪,快活地跳了几跳。
我再弹。
灯苗暗了一暗,又亮堂起来。
身后冒出一声闷笑,穆炎撑起身,搂着我往外伸手:“没见过底息到了你这般厚,手上却还似你这般松的。”
我在两个哈欠之间死要面子:“又不是我自己练起来的。”
灯灭了。
穆炎慢腾腾地放开我,不动了。
我心里叹气,一时也找不出话来劝,gān脆钻进被子,直往他身上凑。热乎乎的便宜,不占白不占。
穆炎轻轻舒了口气,又不知想说什么:“我……”
“嗯?”我伸手去摸他肚子。
穆炎别扭地一侧身,往里头一缩。
——嗨,还害臊呢!
我失笑,紧追不舍地挪过去:“还撑么?”
这回他不躲了。其实那边便是chuáng栏,chuáng栏后便是墙,他也没处可以躲。只把身子团了团,闷闷地道:“有一点。”
是有一点。硬梆梆的。我推推他,教他翻过身去:“去,朝里边。”
穆炎默然,这就是不qíng愿了。
我好气又好笑,替他揉揉肚子:“朝里面那,我好帮你散散食。”
这回他应了一声,极利索地翻过身。
“以后吃慢点,别胡乱硬塞了。”
“……嗯。”
又过了会。
我打了个哈欠,有点犯困,没话找话:“后天的螃蟹怎么做?”
半晌没人回声儿。扒过去一看,他已经睡着了。
年画(三)
村家有农忙,再就是过年过节时分不得歇。只为习俗琐碎,又因要省些用度,少不了自个动手。明日便是中秋,光吃食就得忙活好一会,左邻右舍,统统是一家老小齐上阵。又忙又乱,倒也热闹快活。
我与穆炎只有两个,还是没有家累、忒不讲究的外乡人,酒也买了菜也备了,瓮里河蟹也都养gān净了,到了这日,竟显得份外悠闲,闲得还能作些细巧活。
所谓细巧活,其实不过点心模子。
这点心上头的模子不比画幅杯盏那般讲究个意境,反倒是规矩齐整的更好些。我手上功夫连穆炎这般护短的都忍不住出言奚落,如何还敢拿来献丑。何况模子需耐久耐洗不易变形,用的是老木,哪里一个硬字了得。
“兰糙、梅枝,还雕什么好?”
穆炎应得利索:“jú。”
“那不是……”啊,忘记了,以前带着去公墓园的花,眼下却是好东西。我轻轻吁一口气,“也是。”
穆炎一chuī木屑,又是极漂亮的一刀下去,微微一乐:“庭松青葱色,盆jú清净香,谁说的来着?”
自然是先生——那个沽名钓誉剽窃盗版不知廉耻的家伙。眼见他笑得简单,我却有些闹心。埋头描了个圆蕊十六瓣的万寿jú,掸掸衣服起身去做饭。
穆炎手上那个恰恰好了,扒过花色一看:“就这样儿么?”颇有大材小用之意。
“先做饭。”我心里那个气啊,他雕得竟比我描得还快,“多刨几块模子,回头慢慢刻。”
对喜啊蝠桃啊鲤鱼喜鹊双龙戏珠百鸟朝凤福禄寿顺安平之类之类的,你以为我描不出来么,不过嫌麻烦而已。
既然你功夫这般好……
反正,杀人夺命都稳如磐石的手,雕几朵小小花纹,利落得很。
刻得比我描得快?
没关系,每个花色都是要大小两幅模子的。
中秋。
我继续描,穆炎继续雕。我越描越头昏,穆炎越雕越起劲。我中午不过小歇了一会,他居然把活都gān完了,还有些意犹未尽的意思。
咳,以后上山得去挖老树根了。
夜里起了点风。云刮得一丝不剩,月色倒是分外好。外头院子里有些冷,两个便在屋里用。
上了菜,烫了酒,开了扇背风望月的窗,就着炉子坐。高背椅衬了布垫,小方桌摆了四个菜一个汤,舒舒服服,满满当当。
先用了些饭垫垫肚子,这才开始吃酒。
“晌午郑家的来过。”
“唉?”有人来过?
“嗯。”穆炎指指外头堂屋桌子一角,“她送了点东西过来。那会你刚歇,我便让她带了碟饼带回去。”
那郑家嫂子是镇子上有名的热心人。说白了,便是媒婆,所以逢年过节免不了到处客套几句,方便平日里撮合撮合东家女儿西家娃子,补贴家用。
我与穆炎都不嗜甜,加上好几个菜,月饼做得不多。倒是有空下点功夫。总共四种馅色,三碟三十六个。个儿不大,细致漂亮,图个应景,吃个新鲜。味道虽好,不管饱的。
“说了啥?”
“也没说啥。”
“哦。”
穆炎不说话了,端起杯子,盯着里头的酒,却不喝。
我只好开口哄他:“都没个影子呢,cao什么心。你我没露那个意思,也就没啥了。若是她那边开了口,见招拆招便是。这种事讲究个两相qíng愿,难道她还能硬塞不成。”
穆炎眉眼忽然一弯,一口gān掉了杯中酒:“我也猜你会这么说。”
我无奈。怪不得都说会叫的狗不咬人,咬人的狗不出声……
呸呸呸!这都什么比喻。
等等,那玩意……
“这送来的是月饼?”
“嗯。”穆炎点点头。
“人家送的月饼,你还叫人家带月饼回去?”
“嗯。”穆炎嘴角一翘。
得,亏我起先还以为他自己当点心吃了呢,原来教他拿去得罪人去了。这耀武扬威的,郑家嫂子又是快嘴一张,哪家还会把结亲的主意打到两个头上,才是怪了呢。
话说回来,既然能显摆的也显摆了,gān么还问这问那的……
我瞧瞧穆炎,他剥蟹剥得正专心,压根不抬眼。我摇摇头,端下桌脚旁拎炉上的小锅,给壶里换上热的酒。那玩意xing寒,总得就着点才好下肚。
一壶酒刚刚放到桌上,一个蟹壳忽然推到我面前。金huáng白ròu,堆得冒尖。
穆炎挑挑盘子里的,又拎出一只。三下五除二掰了壳去了脐,先拣最肥的咬上一口,一边剥一边嚼一边竟还能分心瞅瞅我:“不吃么?”
我失笑。给两个斟上,添些酱醋,尝了一口。
嗯,又香又鲜。
年画(四)
6、
蟹香酒醇。
穆炎挑给我的螃蟹实足够个儿,他还时不时再添过来点。所以我吃完蟹壳里的,已经饱透了。可怜我自小喜欢敲敲打打拆螃蟹,这回却偏偏只剩吃和看的份。
不过,也挺好……
穆炎喝了不少酒,给自己掰了两个。最后一只红通通的蟹螯,把玩一会,磕磕酒盏,终究懒得拆,腕子一翻,扔回盘子里。
那模样,十足的悠闲惬意。加上酒意慢慢熏上来,屋里又暖着炉子,他脸上泛起轻红。衬在肌肤黝黑里,自有别样的惑人。当然与大卫深眼高鼻的英勇明朗不同,而是另一种……呃,怎么说呢……
没准只能归咎为qíng人眼里万花筒。
这忽然冒出来的想法令我沮丧。怀着一丝略带懊恼的悲壮,我凑过去亲了他一口。
穆炎有一小会不是很明白发生了什么,只是看看我,摸摸脸颊。然后,忽然,“腾”地一下,他变成了炉子里的炭——黑红黑红的。
我瞧得清楚,正待笑上两声,穆炎不gān了,拎起壶灌了一气,直直堵了回来。
两个来来往往地嬉闹一番,收拾东西,洗漱歇息。说是歇息,正是佳节,又喝了酒,自然不可能直梦周公。少不了细细说话,慢慢纠缠,直直闹了个心满意足。其中滋味,就像搁去炉火上的酒,渐渐温烫,有着迷人的醇香。入口或许微呛,入腹却是酣畅。
我自小没有野心,一向所求的,莫过身边这个人,所居这三尺屋檐了。若是忽略令人的混乱的时代背景,除了无法将这幸福告诉父母的遗憾,再也没有别的了。
所以我睡得挺好。
7、
被远处的嘈杂吵醒时,正是夜半时分。
“怎么了?”
“走水了。”
“哎?!”
“没事了。”
“哦。”
怪不得不叫我。
可既然已经醒了,到底披衣起身,出去看看。恰恰迎面碰上打着哈欠笼着袖子看完热闹往回走的邻里。原来火势不大,发现得又早,约莫七八桶水泼下去,只剩青烟一缕。像我这般后知后觉的,连宽慰的话儿都可以免了。
农家柴糙满院,厨房土灶又往往布局不够合理,加上南方的秋老虎余威犹在,灰堆里容易闷出暗火,走水也是正常。好在没有伤人死人,不过半间泥房两段糙墙几垛柴糙,外加小小惊乱一场,万幸万幸。
于是回去继续睡。
可之前歇得太好,我毫无困意。一翻身,正看到穆炎睁开眼。
“睡不着么?”
“没。”穆炎伸手笼住我眼,“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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