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事君_蓬莱客【完结】(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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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天后,离宫看守来报丧,称废太子迁入离宫养病,但药石无功,癫狂之症日益严重,冬日不幸得病,终于昨夜病死于离宫。

  皇帝洒泪病榻,命礼部厚葬。

  再隔两日,久未理政的皇帝下了一道诏书,擢升刘伯玉为尚书右仆she,加正一品太保封号,荣宠一时无二。

  而在下了这道诏书之后,皇帝的身体仿佛被掏空了,迅速地开始衰败下去。

  三月末的一个深夜,高德东、刘伯玉等内阁大臣被急召至昭德殿外。

  刘伯玉立刻猜到发生了什么。

  他赶到的宫里的时候,看见殿外灯火通明,亮的如同白昼。门槛外,黑压压已经跪满了皇子皇孙。

  这最后的一刻,终于来临了。

  第39章

  太医拔除了扎在皇帝身上的几枚银针,向一旁的徐令点了点头,躬身退了出去。

  徐令和另个太监扶起皇帝,喂他喝了几口参汤,再将他放了回去。

  榻上的皇帝慢慢睁开了眼睛。他微微转动眼珠,将视线落到被独召进来,方才一直跪于榻前的这个儿子的身上。

  除了脸色依然还透出些将死之人般的那种灰白,jīng神看起来,竟还带了点回光返照般的清明。

  段元琛微低着头,未见神qíng。

  皇帝目光在他停留了片刻,微微翕动嘴唇,低声说道:“朕最近,经常会梦到小时候的一些事。那时候,你的祖父还是前朝洛阳一个五品的司马。朕和几个兄弟,入同居,出同游,兄弟敦睦,从没想过有朝一日……”

  他停了下来,神qíng有些恍惚,仿佛陷入了对往事的回忆。

  “元琛,你排行七,出生于朕登基后的第五年。”

  片刻后,皇帝继续慢慢地道,“你当也知道,你有这三位嫡叔伯的,他们都是朕同父同母的手足兄弟。但你却一个也没见到过。你的大伯死于叛军阵前乱箭,你的三叔畏罪自杀,你的四叔在五年之后,也病死于幽禁之地……”

  皇帝停了下来。

  “元琛,朕知道,这十年来,你一直在心里怨朕行事不公。不止你,这十年来,朕也常常扪心自问,当年朔州之事,朕的所作所为,到底该是不该?”

  段元琛终于慢慢地抬起头,对上了榻上皇帝那双正注视着他的眼睛。

  皇帝与他对望片刻。

  “朕在登基的那日,曾于太庙对着列祖列宗发愿,自朕之后,大兴永立长嫡,以绝内阋。十年前,朔州一役过后,朕心已知,太子不堪国用,然朕彼时为维系国体,依旧持守初愿,盼他能以前车为鉴,做好分内之事。不想事与愿违。时至今日,为我大兴基业,也是为了天下黎民,朕不得另行考虑……”

  皇帝喘息忽然变得急促,张嘴用力大口呼吸,喉咙里发出轻微的格格之声。

  段元琛神qíng牵动,急忙膝行至榻前,抚揉皇帝胸口。皇帝呼吸慢慢平顺,段元琛收手之时,被皇帝轻轻地握住了。

  皇帝的那只手,枯瘦而冰凉。

  段元琛微微一怔。

  “元琛,”皇帝注视着他,“朕当年于太庙发愿时,想的是兄弟敦睦,千秋万代。朕却没有想到,时至今日,非但事与愿违,朕还亲手将朕原本最看重的一个儿子给赶离了朕的身边。打你回京,到了此刻,朕还是没有听你再叫朕一声父皇。”

  段元琛的肩膀有些僵住。

  皇帝微微笑了笑。“朕不怪你。”

  他仿佛感到有些疲乏了,合眼片刻,再睁开时,神色已经转为肃穆。

  “朕要不行了。大兴的江山,朕不放心jiāo给你的别的那些兄弟们……”

  段元琛要开口时,皇帝微微摇了摇头,示意他噤声。

  段元琛迟疑了下,慢慢又闭上了唇。

  “你心里是怎么想的,朕再清楚不过。朕这里,立了两道遗诏,其一,朕的第七子元琛继承大统。其二,皇太孙东祺继位,由你辅政。选择在你。你要当皇帝,朕传位于你。你不想当,朕不勉qiáng你,但你须辅佐东祺至他成年亲政。东祺有慧根,心xing却嫌不定。若好好加以引导,日后当不失为一明君。”

  徐令端过来一个托盘,上有一本花名册。

  “殿下,这册子里,是皇上替您列出的可用官员。有些殿下是知道的,还有些,是皇上这几年暗中遴选出来的。”

  段元琛慢慢地翻开花名册的扉页。赫然看到第一个名字便是卢嵩,其后跟着刘伯玉。

  每一个名字之后,都详细列出了履历及长短之处,十分详尽。

  “卢嵩德才兼备,又有威望。从前任中书令时,于律例法令上便助朕不少。就这样退隐乡野,可惜了。朕知他虽老,但济世之心未去。从前只是心灰意冷,这才致仕归乡。朕留一亲笔书信,你代朕转jiāo于他,他必回朝效力。至于刘伯玉,此人有大能,勘用。但醉心功利。这样的人,反最容易驾驭。”

  “别怪朕bī你……十年前将你赶走,如今还要将你置于这样的境地。要怪,就怪你生在了帝王之家。往后那些该来的,总还是会来,就看你的化解了。无论为君为臣,朕相信你应该都能应对自如。福祸相依,朕现在想想,你这十年的放逐,未尝也不是一件好事……”

  皇帝低低地叹息了一声,望着段元琛的目光渐渐也涣散了起来。

  “至于十年前的那桩冤案,朕就留给你来翻案了。”

  “朕这一生,若说有愧于心的人,就是沈弼了。”

  皇帝顿了下,说道。

  段元琛定定地望着自己的父亲,目中渐渐蕴泪。

  “朕昨晚上,还梦到了你的母妃。她还和从前一样年轻好看。朕却老了。这么多年没见她,朕也该去找她了……”

  他喃喃低语,闭上了眼睛。

  段元琛慢慢地握紧皇帝那只冰冷gān枯的手,肩膀不断地颤抖。起先只是微微的轻颤,渐渐抖的越来越厉害。终于将整张脸俯压在了皇帝那只手的侧旁,哽咽着,用含糊不清的声音,低低地叫出了一声“父皇”。

  皇帝的嘴角微微牵动了一下,神qíng安详。

  ……

  半年后,正值夏末。

  这日的午后,范阳涿郡的一处乡下,桑榆成荫,四下静悄悄的。

  双鱼和老妈子陆妈一块儿坐在院中的葡萄架下。陆妈做着鞋,双鱼趴在一张矮桌上,仔细地描着一个鱼虫绣花花样。这时,门外有人喊门。陆妈便放下鞋,过去开了门,见来的是个脸生的庄稼汉。那庄稼汉见门开了,忙不迭便作揖,恭恭敬敬问道:“这里可是北山老大人的宝宅?”

  卢氏一门在涿郡素有乡望,卢嵩在乡里更是无人不知。他自号北山,去年回乡后,给这八九间祖上传下的老屋自题了个“北山糙堂”的横匾挂了起来,乡邻便渐渐都以“北山”之号称呼卢嵩。

  陆妈称是。那汉子十分欢喜,忙道:“我是二十里外林庄的,唤我一声林老二便可。我家儿子过两天要娶媳妇,门口还少一对喜联。上回我们村有户人家办喜事,听说那对喜联就是老大人这里求来的,全村人都羡慕。故这回我也腆着脸找了过来,想求老大人也给我们家写一副喜联,回去了我贴在门口,沾沾老大人的光。”

  半年前,武帝驾崩。按照向来的居丧制,天子驾崩,举国同服三年之丧。但武帝在遗诏里却特意提了这一点,称“三年居丧不可行,以日易月即可”,所以出临三日释服,落葬后,服大功十五日,小功十四日,纤七日,满三十七日,便视同服丧期满,民间早不禁婚娶了。

  卢嵩回乡后,常给乡民义诊看病,之前也确实有应乡民之求写过喜联,所以这个邻村人现在上门求对联,本也没什么。

  “不巧了,我家老爷两个月前便上京了,村人都知道。”陆妈说道。见林老二走了几十里路过来一头大汗,闻言一脸失望的样子,想了下,说道,“不过,我家表小姐也能写一手好字,常给乡里人写家书。你要不要请她给你写副联子?”

  林老二起先听闻卢嵩进京不在乡里了,未免大失所望,转而又听卢家表小姐能代替写对联,虽然不及卢嵩老大人本人写来的好,但总比空跑一趟要好,带回去总归是说出自北山糙堂,何况,请私塾先生写的话,还要封包。急忙道谢,递过带来的红纸。

  陆妈让林老二稍等,拿了进去。双鱼早听到了对话,接过进屋,很快写好对联,gān了拿出来。林老二见对联上的字十分好看,心里便欢喜了,等听到双鱼念了一遍,“翔凤乘龙两姓偶,好花圆月百年chūn”,更是欢喜,接过了再三躬地身道谢,又留下带来的两个红jī蛋,临走前好奇地问了声,北山老大人进京,是给小皇帝召去又当大官吗?

  朝廷要是能多几个像老大人这样的好官,那就好了!

  林老二又这样感叹了一句。

  ……

  半年之前,武帝驾崩,皇太孙东祺继位为新帝,定年号裕泰,因东祺年幼,遗诏命七王段元琛摄政,辅佐东祺至十六岁成年亲政。

  消息传到涿郡之时,卢嵩服麻披孝,面朝京城方向,扑地恸哭不止,一度还因哀伤过度,差点晕厥了过去。

  新君继位,诸事纷杂。但国丧完毕不久,朝廷便以新君之名,发了一道平反诏,为十年前在朔州一役中蒙冤的荣孝诚、沈弼以及相关牵涉的十数人洗去罪名。已去世的荣孝诚、沈弼等人封谥享庙,尚在世的,另行起用,加官进爵。新君在诏书中也表达了要以前事为鉴,不避暗讳,纳言求治的态度。

  这也是新帝登基后所发的第一道诏书。

  当年朔州一案,牵涉极大,荣孝诚沈弼在军中又有威望,两人先后这样蒙冤而去,朝廷不少将领,尤其是中下层的军官无不感到心寒。如今幼帝登基,摄政王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为朔州一案的蒙冤将领平反,消息传开,人心振奋。

  这个消息经由涿郡郡守带至卢嵩和双鱼面前时,卢嵩再次大哭,连夜写了一片悼文,祭奠十年前已经离世的沈弼。双鱼当时极力忍住了,后来回房,也是整整哭了半夜才止。父亲的冤屈终于得以洗脱,她原本该为此感到欣慰。只是,纵然如此,亲慈已去,十年后荣哀再打,终究也是个无法弥补的遗憾。

  幸而她还有舅父的庇爱,也是不幸中的幸事。只是两个月前,京城来了特使,带来的一纸先帝遗书,把舅父又给召走了。

  双鱼不知道老皇帝在遗书里写了什么,她只知道,舅父看了遗书后,在糙堂书房内徘徊了整夜,次日告诉双鱼,他终于还是决定应先帝诏,再次入朝为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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