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事君_蓬莱客【完结】(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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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福望着视线里越来越小,最后在官道上缩的快要成了一个黑点的马车,倒是一脸的焦急,终于忍不住催促。话说了一半,忽然意识到这似乎不妥,慌忙抬手捂住自己嘴巴,略微不安地飞快看了一眼身旁的人。

  他实在是不解。

  天未全亮,田野里还雾重露深时,七殿下便已来到这里,等着卢老大人马车的到来。

  七殿下的心里是喜欢沈家小姐的。这一点,在六福那日于鹿苑枫林边偶撞到他二人相对立于湖畔时的那一刻,便分明了。

  六福虽是太监,但并非完全不知人事。

  七殿下既然喜欢她,皇帝也曾有过赐婚之意,现在她人都要走了,他原本以为,七殿下这会儿至少应该会有所表示。

  怎么也没想到,在露雾里等了这么久,等到了人,最后竟然真的仅仅只是为了送走卢嵩卢老大人?

  段元琛一语不发,慢慢地收回了远眺的目光,转身回到那棵老柿树旁,抚了抚马鬃,解开马缰翻身上马,迎着朝阳,回头便往城内方向疾驰而去。

  ……

  这个冬天,皇帝一直缠绵于病榻,病qíng反反复复,终于熬过了冬天,太医和朝臣们才刚刚松了一口气,一场倒chūn寒,打蔫了御花园里刚刚盛开的桃花,也令皇帝再次倒了下去。

  接连几日,皇帝睡睡醒醒,醒醒睡睡,意识仿佛也有些涣散。

  太医的口风,皇帝应该是熬不过这个chūn天了。

  ……

  傍晚,城北下了一场淅淅沥沥的冷雨。到了这会儿,将近半夜,雨终于停了。

  刘伯玉解去身上的雨笠蓑衣,顿了顿脚上沾的泥水,随即跟随前头那个提着灯笼的太监,快步往里走去。

  百官和诸多皇子以及皇子身后的那些人,现在最关切的,除了皇帝的病体之外,无疑,就是皇位可能的继承者了。昭德宫外,每天从早到晚,跪满了一脸忧心的人。

  却没有人敢提半句带了“皇储”两字的话。

  偏这半个月,皇帝几乎没召见任何一个大臣或者皇子。所以片刻之前,本已宽衣就寝的刘伯玉忽闻宫中来使召自己进宫,心里的讶异和紧张可想而知。

  这一年来,刘伯玉在朝堂的地位在以令人侧目的速度而攀升,朝议时以他为风向标的朝臣也越来越多。

  他的jīng明和果决,随着朝堂地位的提升日益展现。尤其在太子出事后,他的影响力甚至已经隐隐有了开始撼动另一位尚书仆she高德东的迹象。

  许多人都猜测,随着杨纹下野而空出的尚书右仆she的这个位置,很有可能将会由他来顶替。

  刘伯玉这会儿根本猜不到,病重的皇帝突然于半夜召自己入宫,目的是为了什么。

  但定有一件非同寻常的事要发生了。他心里明白这一点。

  他屏住呼吸,来到昭德殿的时候,惊诧地看到那里停了一张四面严实遮蔽的龙辇。徐令站在侧旁,神色冷凝。

  他立刻猜到,已经卧榻多时的皇帝,此刻就在这张龙辇里。

  他急忙跪拜,叩头后。果然,听见龙辇里面传出皇帝苍老的声音:“朕要去一个地方,你随朕来吧。”

  刘伯玉从地上爬了起来,急忙跟上前行的龙辇。

  夜色沉沉而迷离,前头的宫门一道道地被打开,龙辇无声地前行着。

  这是刘伯玉第一次行走在深更半夜的深宫之中。四下仿佛一片漆黑。他踩踏着积了雨水的宫道,亦步亦趋地跟在龙辇之后,心里慢慢地竟然生出了一种凉惧之感。

  他跟随前头的龙辇,拐了不知道多少个弯,最后,龙辇终于被抬进一座常年无人进出、而守备森严的冷殿。他跟随了进去,借着烛火,在幽深的冷殿尽头,忽然看到一张他曾经熟悉的人的脸时,手心立刻捏出了一层冷汗。

  废太子不知道什么时候,竟然已经从那座孤立于城外的离宫给接到了这里。

  但是他已经不复往昔的太子模样了。他变得形销骨立,双眼青dòngdòng的,she出笼中困shòu般绝望而狂乱的光,突然看到皇帝,他的口里发出赫赫的兴奋声音,整个人便像一条驯犬那样,手脚并用一路爬到了皇帝的面前,紧紧地抱住他的脚,痛哭了起来。

  “出去吧。到门外等着。”皇帝说道。

  刘伯玉心跳的厉害,知道这是对自己说的,不敢多看,立刻退了出去。

  “父皇,父皇!您终于肯来见儿臣一面了!儿臣是被冤死的!”太子嚎啕大哭,“是老五!就是老五设计害我的!除了他没有旁人!他早就觊觎我的太子之位!恨不得把我拉下来!父皇,你要去查啊!你抓他,查他啊!我真的是被他陷害的……”

  他砰砰砰地用力磕头,眼泪鼻涕滚了一脸,糊在了皇帝脚上朝靴的靴面之上。

  皇帝微微低头看着他,目光冷淡。

  “你不信?你不信是老五?”太子停了下来,额头开始有汗冒出来,忽然眼睛一亮,“那就是老七!他本就悖逆父皇,因为十年前的事,心里更是痛恨于我!巴不得我倒霉!他现在回来,就是为了设计陷害我的!父皇你查查他!查查他!求你了!”

  皇帝依旧没有作声。

  “那就是老三!老二!或者,根本就是他们所有人联合起来害我的!父皇,我从小到大,最听父皇您的教诲了,求父皇再给我个机会……”

  他不停地哭号,额头磕出了血,脸上混杂着眼泪、鼻涕和汗水,模样显得láng狈而狰狞。

  皇帝慢慢地道:“你虽蠢钝,朕却料你没这样的胆子。朕也猜想,是你这些兄弟中的一个构陷了你,但朕却不想深究。”

  太子呆住,直起身子,两眼直勾勾地望着皇帝。

  “朕立你为太子,对你寄予厚望,从小便倍加训导。你却疏远君子,亲狎小人,耽溺酒色,yín乐奢侈。十年前的朔州之战,更因你贪功冒进,闯下了弥天大祸,我大兴万千将士因你而丧命!彼时朕便该顿悟。只是朕却铭记前载,无忘正嫡,仍恕你之瑕衅,盼你痛改前非。不想你变本加厉,愚心不改,而凶德更甚,以致于到了如今,纳邪违抗朕命,更是心怀异端,迁疑诸弟!像你这般不忠不孝不友不爱之徒,朕如何能将我大兴基业jiāo付到你的手上?你有今日下场,是你咎由自取。”

  太子的嘴唇神经质般地微微颤抖着,浑身也跟着慢慢发抖起来。忽然哀声号道:“你胡说八道!分明是你偏心!从小到大,你的心眼里就只有老七!你去哪儿都带着他!看着他的目光也和看我完全不同!你恨不得他才是你的长子是吧!这样你就能名正言顺地立他当你的太子了!你是立我为太子了,但你就是看不起我!”

  鲜血不断地从他额头的破口里冒出来,他咬牙切齿,喉咙里发出困shòu般的低低一声咆哮,近旁的徐令面露紧张防备之色。

  下一刻,太子整个人竟然朝着皇帝扑了过来,两手卡在了皇帝的脖颈上。

  “是你们bī我的!你们一个个bī我的!完了!完了——”

  他咬牙切齿,用力收紧了手。

  徐令猛地扑了过来,手刀重重劈在太子后颈之上,太子眼白翻动,手上的劲便松了,被徐令再一掌,扑到了地上。

  “刘伯玉护驾!”徐令喝了一声。

  在殿外已经听到了些不对劲的刘伯玉猛地推门而入,看到这一场景,大惊失色,慌忙扑过来,死死压住还在地上挣扎的太子。随后跟进的几个太监一道按住。太子再挣扎几下,终于力气尽失,停了下来。

  他仿佛终于意识到自己方才做了什么,趴在那里,再次嚎啕大哭,向皇帝哀声恳求起来。

  皇帝一直在咳嗽,徐令一脸焦急,不住地揉他胸口后背,等咳嗽终于停止下来,皇帝面白如纸,靠在辇上,久久地望着地上正在向自己讨饶的太子,目光冷淡,又仿佛带了些悲悯。

  最后,他慢慢地转过头,用嘶哑的声说,就这样吧。

  徐令示意太监将犹狂乱不休的太子搀进内室。随后,从身上取出一个小匣,打开,内里一颗红丸。

  太子连日不休,几近癫乱。请刘大人助太子服了这颗红丸,则可得安歇。徐令用平静的语调说道。

  刘伯玉的心跳的剧烈,一下下地撞击着胸腔。

  他浑身冰冷。呆愣了片刻,慢慢地看向一旁的皇帝。

  皇帝依旧靠在那里,闭着眼睛仿佛睡了过去,神色里满是疲倦,整个人透出一种仿佛行将就木的气息。

  “刘大人,请吧。”

  徐令说道。

  刘伯玉终于接过那个匣子,走了进去。内殿里传出一阵闷哑的搏扭之声。片刻后,刘伯玉慢慢地走了出来。

  他的脸色苍白,颧骨却又绯红,额头全是汗珠,整个人就像是病过一场,来到皇帝的面前,噗通一声跪了下去。

  “太子睡了过去?”

  皇帝用喑哑的声音问,依旧闭着眼睛。

  刘伯玉用颤抖的声音,应了声是。

  徐令忽然道:“刘伯玉接圣旨!”

  刘伯玉一抖,朝向了过去。

  “……吏部尚书刘伯玉,罔顾圣恩,结党营私,串通小人,陷太子于不义,事露端倪,为掩盖恶行,竟毒杀太子于离宫,láng子野心,其心可诛……”

  “刘大人,奴婢这里另还有一封圣旨,您要不要再听一听?”

  徐令声音平平地念完第一道圣旨,收了起来,温声地道。

  “……刘伯玉忠贞,忠君体国,宣劳戮力,朕心甚慰,特擢升为尚书仆she,加封太保……”

  两道圣旨先后念完。

  皇帝终于睁开眼睛,望着地上不断磕头的刘伯玉,道:“抬起头,看着朕。”

  刘伯玉抬起眼睛,对上了皇帝的视线。

  他的目光在这一刻,dòngdòng犹如火烛,恍若刀剑相bī。

  “还记得朕从前曾对你说过的话吗?”

  刘伯玉颤声道:“臣至死不忘!唯上命是从,肝脑涂地!”

  皇帝盯了他片刻,慢慢点了点头,道:“这就好。出去吧。”

  刘伯玉退了出去。皇帝默默望着内殿方向,良久,忽然从龙辇上,挣扎着颤巍巍地站了起来。

  徐令急忙上前搀扶住了皇帝。

  “不要怪朕狠心……朕快不行了,你只能走……也不如就这样走了……朕陪你,过了这最后一夜吧……”

  皇帝目中微微有泪光闪烁,喃喃地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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