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看似散漫而不敬鬼神的中国人,他们的心目中普遍有一种信仰的,那信仰便是这个:祖宗!
所以,卫洛拿‘先父’两字说事,可是一种很严重的,也应是经过慎重考虑地举动。
卫洛依然额头贴着地板,颤着声音说道:“先父责骂于我,说富贵权势当于直中求,智中取,剑中索!岂能以区区丈夫之身而行弄臣之事?”
卫洛虽然颤抖着声音,音量却并不小。
正在寻欢作乐的众贵人,已在不知不觉中全部安静下来。在这回音极好的大殿,卫洛的颤音传dàng得很响亮。
在泾陵公子紧紧地盯视中,卫洛抬头再重重地一叩,说道:“求公子作主!”
她的话都说得这么明了,都说了自己不能以丈夫之身而行弄臣之事了,还要公子做什么主?
当下众贵人都看向泾陵公子。
他们的眼神很淡然:不过是个生了双好眼的清秀童子而已!他既不愿意,弃之就是。这天下间愿意侍候公子泾陵的童男还少了去?
众人很平静,也很不以为然。只等着泾陵公子顺口应了。泾陵公子依然双手放在膝头,维持着微微前倾的姿势盯着卫洛。
刚才那簇怒火,在他眼中只是一闪而过。还没有人看清,便已被他收起。此时的他,脸上依然带着一股淡淡地,似笑非笑地笑容。
他深深地盯着卫洛,半晌,才缓缓说道:“且近前来!”
“诺!”
卫洛膝行两步,慢慢地来到他的身前。
蓦地,一只修长的手伸出,勾起了她的下巴。
卫洛抬起了头。
纵使抬起了头,她的眼睛也是微垂的,长长地睫毛正在那里不停地扑扇着,苍白的嘴唇充分的表达了主人是真在紧张。
事实上,她压根不敢看向泾陵公子,她害怕。
泾陵公子勾起她的下巴,近距离地盯着她的脸,慢慢的,慢慢的,他的脸凑近卫洛。
当他吐出的气息一丝丝渗入卫洛的耳dòng时,他开口了,声音很淡,很平和,“藏头遮面之徒,也敢拿‘先父’说事?”
他这句话,真的说得很平常,非常的平常。听不出半点火气,也没有半点不对头。
可是,他手指勾着的卫洛,脸色却是刷地雪白,她不知不觉中,紧紧地咬住了嘴唇。
她慢慢地抬起眼眸,看向泾陵公子。
这双墨玉眼珠光盈盈,满满是乞怜,乞怜。
卫洛苍白着脸望向泾陵公子,嘴唇颤动半天后,却说了一句。“如入君手,盼请垂怜!”
这句话,她一说完便隐隐感觉到有点熟悉。
这句话,曾是一个脆弱的处女面对一个欺凌自己的恶汉说的!
此时此刻,卫洛珠泪盈睫,颤抖着说出这八个字,是因为她真的感觉到了他的杀机!
她感觉到,他的耐心真不多了。以前他觉得自己有趣,再说在他而言,天下美人多的是,对于卫洛的真面目是很美还是清秀,他并不怎么在意。他只是喜欢逗逗她而已。
可是,他现在说出的这句话中却有了杀气,沉沉而来的杀气。
卫洛说出这八个字后,嘴唇一个劲的颤抖,墨玉眼中泪水盈盈yù滴,小脸惨白如纸,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的模样。
泾陵公子紧紧地盯着她,紧紧地盯着,一瞬也不瞬。
半晌后,他手一松,施施然地站了起来,俯视着她淡淡地说道:“不yù为弄臣?也可。”
他的声音虽淡,却与刚才的低语不同,众贵人都听得到。
这是贵人们意料中地回答,没有人吃惊。
泾陵公子盯着又趴跪在地上的卫洛,磁xing低沉的声音在大殿中缓缓传响,“念你有贤才,可暂掌副内事一职。”
他说到这里,声音蓦地一寒,目光沉沉,在他的盯视中,卫洛的小身板不由自主地,努力地向地板上趴去,都差点成了扁平体了。
盯了她片刻后,他轻哼一声,以一种状似轻描淡写的语气说道:“若有欺我,罪无恕!”
这声音中杀气腾腾,任何人都可以听出的杀气腾腾。
依然没有贵人在意,因为,既纳其言,又惩其擅言,恩威并施,这也是贵人们的驭下之道。虽然对于高贵的贤士不怎么用,但对于墨眼小儿这种,曾有过卑贱经历的人使出,也很正常的。
只有卫洛听出了这话的大不寻常,那句‘若有欺我,罪无恕!’是严厉的警告!也是一种威胁!
卫洛贴在地板的额头上,冷汗涔涔而下,如她,欺骗泾陵的话实在太多了,多得他和她都心知肚明。
在众人的哄闹中,泾陵公子施施然地坐下,他盯着卫洛乌黑的小脑袋,半晌才挥了挥手,淡淡地说道:“退下吧。”
“诺。”
卫洛爬起来,躬身后退两步,才转身向席中走去。她的每一个动作,都恭敬之极,老实之至,令得看到的权贵们,更是不在意地把视线从她身上移开:一怯弱小儿而已!
第二卷晋都新田第九十章副内事
卫洛回到榻上,她刚跪坐好,前排的那青年贤士便转头向她看来,他盯了她半晌,叹道:“父令不得为弄臣?哎,丈夫诚丈夫,却道路艰难矣。”
倒是一个黑瘦的麻衣老者赞赏地瞟了她一眼,声音嘎嘎地说道:“功名富贵,本应直中取,剑中索!善!”
卫洛勉qiáng朝两人挤出一个笑容来。
在她的前后左右,都有贤士剑客向她看来。这些目光中,居然大部分是赞赏地。特别是一些贤士,对上她的目光时,还会向她微笑点头示好。
在这些人中,有一高胖的剑客也对她大点其头,露出一口huáng牙笑道:“小儿有好父!终又少一jian邪子孙。善!”
这话一出,卫洛那勉qiáng挂着的笑容都维持不下去了。
下面的时间里,卫洛一直低着头,老实地低着头一动不动。
笙乐飘dàng,软香靡靡,众贵人显然意兴正浓。不过公子泾陵与众人寒暄了一阵后,便宣布散席了。
众贵人离席之时,纷纷把看中的处女童男索回去继续欢愉。
回来时,卫洛不再是公子泾陵的贴身之臣,所以她也没有资格坐上他的马车。当然,她也并不愿意。
跟泾陵而来的都是一等贤士,他们的马车中也没有卫洛的位置。
最后,卫洛自己要求坐上了驭夫之侧。
坐在这最宽敞的地方,呼吸着外面的新鲜空气,卫洛的心渐渐开朗起来。她眯着眼仰望着天空上的明月,欢喜地想道:不管如何,总算今晚可以安稳地睡一觉了。
‘支支滋滋’的车轮滚动声,腾腾燃烧的火把光中,卫洛笑了一会,不由自主地抬头看向驶在前面的泾陵公子的马车。
看着看着,她慢慢收住了笑容。
不一会,车队回到了泾陵府,卫洛找到一个管事说了自己的新任命后,便被那管事在三等食客区安排了一套小厢房,厢房共有七八个房间,有浴房有厨房,虽然厨房中空dàngdàng的,连个陶片都不见。
她如今是泾陵公子亲口任命的副内事,因此,她住的厢房里,不但配有两个侍婢,还被管事任命她的工作,便是主管奴婢们。
也就是说,三等食客区这一大片的奴婢,进出任职,卫洛都可以cha手管了,尽管原来便有人管着。
一切处理妥当后,卫洛把两奴婢使出,清洗了一下便躺到了chuáng上。
她原来以为,自己会一落chuáng便睡得香香的,没有想到她根本睡不着。
这一晚上,她明白了很多事。最重要的是,她明白了自己这个前身与公子泾陵的仇怨来由。
一想到这里,她便打了一个寒颤。以前她很乐观,总是安慰着自己说,泾陵公子对自己还是不同的,也许一直是自己想多了,也许他知道自己的身份后,并不会杀了自己。再说,这三年来自己长变了很多,他和他的人应该不会记得一个应该死去的小丫头的。
可是,经过今天晚上,她没有办法这么乐观了。而且那越嫡公主出现了,说不定她和她身边的人便认得出自己。
伸手捂着胸口,卫洛侧过头,透过纱窗看向外面的明月。明月团团,浮云缕缕相缠。卫洛忍不住轻叹一声。
心动,对她来说,实是寻常事。
见到优秀的,自己喜欢的那一型异xing,不管是前世还是今生,她都心动过,心动过很多次。
不过这种心动,只是淡淡的,隐隐的,只是某种含有期待和羞涩地qíng绪。不过一转身,一离开数日,这种原来只是淡淡的心动便会被她抛到脑后。
可是这一次不一样,真不一样。
在今天之前,她在这种平生最qiáng烈的心动中,已有了某种渴望,某种梦想。
在今天,得知了两人的恩怨来由后,她的心开始发凉,可是,她依然没有办法控制自己去渴望,去梦想。
少女qíng怀总是诗啊。
胡思乱想了一阵后,卫洛刷地一下坐起身来。
从纱窗口洒进来的银光中,卫洛双眼炯炯,睁得老大:不对!他最后一句话很不寻常!我要想一想,我再仔细想想!
淡淡的银光中,她的一双杏眼慢慢地眯了起来。
不管如何心动,她都要做最坏的打算!她都要为将来的每一步变化,想一想对策!
寻思了一会,她的脑海中便开始发晕,便有点不清醒。卫洛又跳下榻,从袖中掏出木剑,开始在淡淡的月光下练习。
只有剑,才能令她神魂安定。可惜,她一直没有办法知道自己有多qiáng。
潜意识中,剑术是卫洛逃生的最后的本钱,所以她从来没有想到过,要与泾陵公子属下的剑客们过招。她不想完全泄露自己最后的底牌。
有点虚淡的风声呼啸了一晚,直到将近凌晨时,卫洛才和衣倚榻合了合眼。
卫洛现在是府中的管事级人物,也算是有点权力的了。尽管这种奴仆们才看在眼中的权力,在食客们眼中也不算个啥,卫洛还是得到了不少自由。
早餐时,是一碗粟米粥伴着一碗青豆,青豆上放了油,油光莹莹。然后每个月还能得到一块羊ròu。卫洛现在的生活,比之以前有了根本的好转。
用过早餐后,她出去一趟,找到原来的管事,jiāo待他一切如常,不必理会自己后,又回到了房中。
她得抓紧时间想个法子来,就算一时想不出法子,练练剑也能使她心神安定。不知怎么的,泾陵公子昨晚最后那句‘若有欺我,罪无恕’一直在她的脑海中响起,一直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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