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并肩而行,仿佛是最亲密的友人,一齐步出城门,他们的身后,cháo水一般的军队,又开始了通往彼方的迁徙。
直到暮色初露,栾城才重新回到天朝的辖下,城门之下,人头逐渐稀疏。
只听一阵马蹄疾驰,沈参将着了薄甲,骑马冲过城门,他一手执缰,另一手伸出——
“娘娘快接住!!”
未等他靠近,王帐勇士们便将他的马辔制住,他们生于糙原,手法异常巧妙,那马打着响鼻,却只是畏缩着不敢近前。
“沈参将,你先回去吧!”
晨露淡淡道,她手中长剑仍架在忽律脖间,丝毫不曾放松。
“可是——”
“之前大将军曾吩咐你听命于我,难道镇北军军纪如此松懈?!”
她语声仍是不大,却已带上金石之音。
沈参将策马不行,半晌,颓然泄气道:“遵命……”
沉重的城门被缓缓阖上,粗犷狰狞的láng旗翩然坠落,宣告这段短暂的沦陷到此终止。
“此去前路甚远,颇多荆棘,要有劳晨妃你随行了!”
忽律的意思,是要以她来要挟天朝皇帝。
晨露亦回以一笑:“且莫说前路,可汗的xing命,如今还在我手中攥着呢!”
“如此说来,我们彼此都投鼠忌器……”
忽律朗声大笑,因这微微颤动,剑锋将他的脖子划破,洇出几滴鲜血来,红得惊心。
“这么麻烦,我肯定手酸,还不如早些放下!”
晨露微笑调侃着,却没有放下手中长剑,她微微蹙眉道:“可汗可愿意与我再来个约定?”
说到“又”字的这一瞬,她想起多年前,在京师城门边,那段短暂的生死逃杀——
那次,她以失败告终。
风将她的声音chuī得空旷辽远,仿佛是huáng泉忘川之畔的幽叹。
“怎样的约定?”
“此地风景甚好,我们不如在此切磋一二,败者剑下殒命,不必多说。”
此一句,简洁了当,却犹如在水面上投下一块巨石,惊起涟漪重重。
鞑靼将士们顿时一阵鼓噪,有凶蛮的,已经不客气地破口大骂起来。
忽律一摆手,所有喝骂声顿时停止,他双目炯炯,凝视道:“上次你那一箭,本王铭记在心……天朝不是一向推崇女子无才么,皇帝怎会娶你这般人物?!”
他说这话时,仿佛想起了什么,到末了,竟是无比怅然和感伤。
晨露心中雪亮,qíng绪激越之下,手中长剑不由紧了紧,却听忽律道:“也好,我若是胜不过一介女子,又谈何饮马中原?!”
四周人cháo退去,方圆几十丈,只剩下他们两人,正静静伫立着。身后,便是巍峨耸立,千古不语的青黑城墙。
一如,多年前,他们初识、对决之时……
晨露微微眯眼,仿佛不忍目睹这残阳如血,她摇了摇头,从这短暂的失神中清醒过来,她握住剑柄,呛然掣出剑来。
剑匣中这一声清越龙吟,在人们头顶肆nüè弥漫,仿佛响彻了整个天地,乍停时,耳边仍有微微余响,所有的马匹好似不胜惊骇,都是扬头嘶鸣。
晨露雪白的面庞遮掩在城墙的投影中,让人看不清她的眉目,仿佛在那孤单伫立的,只是一袭白衣,以及,多年前的一抹幽魂。
第178章缘尽
忽律正要拔剑,却见己方阵营中,有一位其他部落的勇将大吼着冲上前来——
“根本不用可汗出手,我来!”
他语气虽然忠心,眼中却满漾着骄狂,不可一世的嘴角笑得歪斜,仿佛天上地下无人可敌。
忽律唇变勾起一抹无温度的微弧——
那勇将手持金锤,怕有百斤上下,纵马上前,众人见两人身形悬殊,众目睽睽,也觉胜之不武,正不知该赞还是沉默,却见剑光一闪,亮如暗夜霹雳,光尽处,晨露伫立依旧,那勇将却已被斩成两截——
鲜血蓬撒漫天,皮ròu却仍诡异相连着,纤弱的少女眉目模糊,仿佛在yīn郁地冷笑,嫣红的血把她的清秀浸染成诡谲的艳丽。
那雪亮的锋刃散发着清越的冷戾,所有人惊怖,一时竟无法出声。
忽律抢身上前,再无一言,长剑凌空指来,两人以快战快,瞬间便激烈异常。
暮色仿若虚幻,只见两道身影几乎化作黑白二光,凌厉诡谲,衣袂飘飞处,竟似带起辉赫光焰!
忽律的剑招刚柔并济,浓眉因着杀气而蓦然挑高,摄人肝胆的剑意宣泄而出森然霸气有如实质一般。
晨露的剑式却是极尽古怪,有如在惊涛骇làng中一息尚存的小舟,虽然风波不尽,却犹自安逸。她dàng开对方重剑,剑尖带起一阵疾风,刺入忽律饱满威势中——
有如小舟居于旋涡中心,微力便可撼动天下!
她看似漫不经心地轻点,忽律瞬间大惊,那道煞气便猛然现了破绽,他只见身前白影一花,恍惚迷离之间,便觉腹中一痛。
他不敢置信地睁开眼,只见雪衣轻拂,不过咫尺,半截剑锋,却已深入自己的腹中。
他缓缓抬头,看入了,这一生一世的梦魇——
那少女蹙眉冷笑,那一双清冽出尘的黑眸,似讥讽,似决绝,多年前极为熟悉的,从城墙上一坠而下的……
忽律全身血都要为之逆流,它们奔涌着,凝聚到心尖,在这天地苍穹间,化为一个暗夜梦回的名字——
“是你!!!!”
天光在这一瞬暗走,忽律耳边,只余下风声萧萧,他qíng不自禁地,微笑起来。
“是你……”
他喃喃重复着,伸出手,想要触摸那近在咫尺的清秀容颜。
“是你。”
他喜悦而悲伤地,惆怅而呆滞地,第三次说道,却又踌躇着,隐忍着,将手缩回。
有力的大掌,用力回握着腹前剑刃,仿佛要抓住什么刻骨铭心的东西,用力,至深!
鲜血如泉一般喷涌而出,染上了她的鬓发,如珊瑚一般红艳。
“林宸……”
低低的呢喃,从他刚毅的唇中唤出,忽律忍住剧痛,用尽全身的力气,将雪刃从腹中,一寸寸拔出。
他微笑着,仿佛极之甜蜜,极之喜悦,这一瞬,他什么都明白了——
“是你,回来了……”
呛啷一声,晨露手中长剑落地,忽律将它拔出丢下,发出清脆的声响。
他站起身来,以眷恋的眼神再看她一眼。再一眼,便若无其事的转身离开。
他走得很慢,每一步,却也是很稳,鞑靼军中见他如此凶险,早已有人过来搀扶,他却qiáng行站住。
最后一丝暮色,在他身上消失,在那重重黑甲中的,仿佛只有一具悄然微笑着的灵魂。
城墙上遥遥传来惊呼,依稀是沈参将的声音,他遥遥观望,见忽律居然不死,再也忍不住心中惊怖。
“只是当时已惘然……”
忽律低声笑了,轻吟了这句众人都不懂的中原诗句,中气十足地扬声命道:“撤离——”
这悠长的一声,隔绝了所有光明,黑夜,终于到来了。
随着鞑靼大军cháo水般退去,城门又被打开,沈参将急急奔来,却险险接到晨露瘫坠而下的身躯。
他一时为难,却听晨露轻声道:“我那一剑……”
她仿佛累极哽住了,终于说道:“忽律……他最多只有三个月的寿命。”
第179章秋凉
十月初七,鞑靼大军撤离栾城,原本分三路进bī的大军不再急进,而是沿着平州一线,慢慢开始退却。
此次危机,原本是个大战不休的架势,却在如此之短的时日里,以鞑靼军的撤退告终,消息如生了翅膀一般传开,天下九州为之哗然。
沈参将兴冲冲奔入室内时,晨露手持一柄犀角雕梳,正在窗下对镜端详。
乌檀似的长发垂在身后,有如一匹上好的黑缎在闪烁光辉,她慢条斯理的梳理着,慵懒而随兴。
秋日寒深,遥遥看去,重重绸衣包裹下,她仿佛弱不胜衣,很是惹人怜惜。
这样一位深闺宫妃,竟是斩断鞑靼可汗生命的绝世qiáng者!
沈参将暗自嗟讶,定了定神,才发觉自己不该直视,他避过一侧,禀报道:“圣上送来急件——”
一只苍白细腻的玉手从他手中抽走书信,晨露展开信笺略略一瞥,已知端倪。
“群臣们怎么说,大将军又是什么主意?”
她如此问道。
沈参将深深一礼,表示对自己主帅的敬重,“大臣们的意思,是要趁胜追击,将鞑靼人彻底驱逐到大漠之外,大将军认为此时应求稳,不能轻举妄动。”
“趁胜追击……?!”
晨露轻笑出声,黑眸中闪动着冰雪一般的讥诮,“是谁胜利了,又是谁落败?”
沈参将见她话音不善,垂手不敢开口——他心中对那些饱食终日的朝中大臣,也颇不以为然。
“鞑靼人开始撤退,不是为了什么失利——孤láng一旦受挫,只会更加凶狠的反噬。只因忽律伤重不治,他要迅速赶回王庭,安排身后的一切事宜。”
晨露声音中并无半点喜悦,她手下缓缓梳发,想起忽律身上的致命一剑,心头有一个念头缓缓浮上,最终,化为无声的叹息——
这世上,终究又少了一位劲敌!
自得知真相以来,她想起忽律,只觉满腔怨毒无处发泄,如今得偿所愿,却只觉心头一阵惆怅虚无。
她隐隐知道,此人一去,这世上懂得自己的人,又少了一个。
是劲敌,亦是知己吗……
她微微苦笑,雪白的面庞浸润在昏暗中,飘渺朦胧,连眉目都瞧不真切。
“鞑靼人撤退的消息,很快便传开了吗?”
她如此问道。
“已经八百里加急,通知京城那边了……其余各地,不日也将知悉这一喜讯。”
沈参将偷窥着她的面色,险险将喜讯二字吞下肚中。
“对于百姓而言,这确实是件喜讯啊……”
晨露的话,好似别有涵义,沈参将打了个寒战,不敢再想下去。
……
“鞑靼人从全境撤退,此次算是逢凶化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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