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喜的声音从耳边传来,胤禛一下惊醒,天光此时已经大亮,原来方才不过是惊梦一场。他心头却涌过一阵不详的感觉,十年来,他夜夜祈求云钰能够入梦与他一会,却从未得偿过。而昨夜,云钰却自行前来……
难道她并未转世?
她那样浑身是血,是想说什么?
胤禛只觉得自己全身冰凉,似乎置身冰窖……会是什么事qíng?
见秦喜示意,贴身的两名宫女便上前服侍他漱洗。胤禛看向窗外,不经意道:“昨夜如何那般喧闹?”
秦喜听他问话,突然间眉飞色舞,却是压低声音:“主子,您不知道呢。昨儿在长chūn宫的那个答应,就是侍寝那个,竟然……竟然敢反抗皇上!!”
嗯?
胤禛一愣,反抗?
不由挑眉:“怎么回事儿?”
“说是将她带到乾清宫之后,她竟然以死相bī,说不愿意侍寝。皇上登时发了雷霆之怒,说是要处死她……多亏贵妃娘娘给求了qíng。现下,那答应被关压在长chūn宫的小黑屋里,等候发落呢!!”秦喜说起八卦来,倒是兴奋不已。
“奇怪……”胤禛拧了眉,“她若不愿意侍寝,昨日那般表现为何?奇怪……她为什么不愿意侍寝呢?”
“嘿,奴才听说了,据说这答应是进宫前,就已经有了心上人……”秦喜叹了口气,“奴才是不能明白,进了宫,就是皇上的女人了,竟然还想着自己的qíng人……这不是找死么!”
“心上人?”胤禛口中咀嚼了这三个字,心头却泛起一股异样的感觉来,“是哪家的人才,让她连皇上也看不上?”
“据传闻,是孝贤皇后的侄子,大学士傅恒的儿子福康安福大人。”秦喜两只眼睛闪烁着光芒,津津乐道。
胤禛转过头,冷冷的看他一眼。
秦喜却没感觉到,仍旧喋喋不休:“那福大人比云答应足足大上十四岁,真不知道是怎么让云答应qíng深不移的。”
“看看去。”胤禛一甩手,跨步而出。
秦喜先愣了一下,旋即变了脸色,疾追而出:“主子,您不能去,您不能去。若您去了,皇上误会……”
可惜完全没有用,胤禛脚步非但不停,反而越发的快了。
雨丝渐浓。
破军(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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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处都是微蒙一片,没有什么风,所以雨显得越发细密。胤禛并没有撑伞,任雨丝打湿他的衣裳。
冥冥中仿佛有人歌唱。
隐隐约约听的不是很分明,但词句却像印在脑中,清晰如斯。
十年生死两茫茫,
不思量,自难忘。
千里孤坟,
无处话凄凉。
胤禛的脚步停顿了一下,轻扶了一边的树gān,缓过心头的一阵抽痛。身后的秦喜此时正赶上来,气喘吁吁:“主子,您还真要去啊?”
他神qíng怪异,倒要胤禛心生疑惑。
便是转了头,看向秦喜:“怎么?我去不得?”
“去不得啊,主子。”秦喜一脸苦相,“主子和福大人关系是好,可也不能为福大人冒这个险啊。他和云答应的私qíng万一被扯出来,您可是要跟着倒霉的……主子?”
“往哪走?”胤禛没理他,指着眼前的岔道问道。这么几十年下来,长chūn宫倒是有了些许改动……而且,他也不知道那答应被关在哪里。
其实他完全可以不去,但不知道怎么的,就是想去见见这女子。身为皇帝的女人,还和当朝大臣不清不楚……竟然还扯上皇子,嗯,不简单。
他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见识见识而已。
“这边……”秦喜苦了脸,却还是老实指出道儿。
胤禛抬脚便走,只是方走出不到一丈,便再一次拧了眉头。眼前的小道穿墙而过,看上去,已经是出了长chūn宫的范畴。
秦喜在前面领路,他便在后面跟着。
却是越走越心惊,越走越激动。手脚已经冰凉,掌心更是渗出点点冷汗,心脏不受控制的一阵阵狂跳:这条路,似乎正通往他自雍正三年后,再也没敢去过的地方。
清宁宫。
一个停字尚未出口,满蒙汉三种文字书写的“清宁宫”门匾便已经跃入眼帘。
胤禛微变了脸色,偏过头:“她不是被关在长chūn宫么?”
“啊…是。”秦喜应过一声,又道,“贵妃娘娘说,要一视同仁,所有犯错的妃嫔、宫女都是关在这里,她不能开了先例。”
胤禛一听到犯错的妃嫔几个字,脸上神色又冷了冷,看向秦喜的眼神多了几分寒意。秦喜不由往后缩了缩脖子,不知道自己哪说错了话。
便是缓步而进。
秦喜一路前行,胤禛眼见自己便往清宁宫的西角去,心便跳的更快,似乎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终于,秦喜推开那两扇木门,轻声道:“主子,云答应就关在里面。”
七月底的天气并不算热,现下甚至还yīn风惨雨,胤禛却已经是满头大汗,脸色惨白。为什么……为什么他眼前出现的,就是云钰当年惨死的地方?
心中一阵一阵的抽疼,他抬眼望去,只见那处院落似乎没有变过,两扇木门极是破败,院子里原本植满花糙,只是此刻却只余下枯枝,有的甚至只留下了花盆。只余得边角几棵长青树有着些许绿意。
再向里看去,四周的角落上结了厚厚的蛛网,门窗上的贴纸也是灰蒙蒙的一片,只是地面积灰上脚印繁乱,证明这些日子这里的变动。
那歌声似乎再度响起,如擂鼓般敲打他的心。
十年生死两茫茫
……
纵使相逢应不识,
尘满面,鬓如霜。
彼时云钰那惨白的面庞又自他心底浮起,时空似乎在这一刻jiāo错,他甚至不敢往里迈进一步。
生怕进去了,看到的会是倒卧在chuáng上的云钰。
生怕进去了,抱起的会是她冰凉僵硬的身体。
生怕进去了,一切都只是自己的癔想。
生怕进去了,那撕心裂肺的痛苦又如海cháo袭来。
他就这么静静的站着,怔怔的看着那满是灰尘的门窗,身体僵硬,动弹不能。
“主子?”秦喜见他如此,不由轻唤了一声,眉目之间全是忧色。
胤禛这才挥了手,手势无力而瘫软。那十年里,他几乎从未在人前露出过自己的苦痛,只是福惠和十三死的时候,他才……可是此刻,他的脆弱和痛苦,连秦喜都能够一眼看出。
他知道应该进去,或者转身离开。
但终究无法动弹,仿佛只要站的久了,云钰就会推开门出来,调皮的抬了眼,轻唤他的名字。
虽然知道不可能,但他仍旧站了,动也不动。
直至屋里传来女子的声音,那声音柔和而嘶哑,细听去,却是轻吟了一首词。
白色陌生的街,
凛冽的风模糊了一切。
雾在窗边在心里在眼角间泛起,
无法辩识冷冷的夜。
窗外飘落着雪,
越来越远所有的感觉。
没有温度没有你没有了思念,
所有火光都已熄灭。
雪缓缓飘落而夜黑仍不停歇,
这是个只属于放弃的世界。
漫天的风霜都成了我的离别,
我的心冷的似雪。
“云钰!!!!”胤禛一声惊叫,猛的上前推开了门。
“啊!!”正坐在窗口的女子顿时惊吓出声,身子一抖,手中的纸简翩然落地。
并不是云钰。
坐在那里的并不是云钰。
她不是云钰……只是那日的云绮……
胤禛眼神yīn冷,死死盯住她:“这首词,你打哪里听来?”
“见过十五阿哥,给十五阿哥请安。”云绮缓过神,整了整衣服,优雅行礼,缓缓捡起飘落地上的纸简,呈到他的面前,“此物所载。”
胤禛微颤了双手,缓缓接过。
纸简已经泛huáng,脆薄的似乎一捏就碎,一行如狗爬般的字写在上面。
正是方才她吟的词。
落款却并非云钰,而是文雪。
时间也很奇怪,是西洋的“阿拉伯数字”:1725。
但即使如此……他仍旧能够认出,那是云钰所书。她素来使不好毛笔,唯一能写好的几个字,便是她自己的名字和自己的名字。
自己那时常嘲笑她:字如其人。
而今……眼泪便要夺眶而出,他深吸几口气,小心翼翼的将那纸简收好,仿佛那是世界上最珍贵的宝物。
这才定了定心神,将目光投向那云绮。
“你缘何不肯侍寝?”他上下打量她好几眼,缓缓道。
她一身素白,眉目之间尽是倔qiáng之色,整个人较那天从水里出来时gān净些许,只是也好不到哪去,身上的裙子更是有着星点绛色:那是血液gān涸之后的颜色。
“似乎与十五阿哥无关。”云绮唇边带笑,仿佛完全不担心自己的处境。
(我死都不会告诉你们云钰是谁的,别妄想了,打死都不说,除非给钱……)
破军(二)
胤禛看她几眼,倒也不恼她这般不恭敬的态度。他抬手半抚了胸口,脚步有些虚浮,慢慢向里走,在那似乎就要坍塌的chuáng沿坐下。
云绮愣了一下,似乎有些不明白为什么胤禛放着椅子不坐,要坐到那处去。眉目之间却是涌上一丝不快,开口道:“十五阿哥自重,这里并非你能来处。”
胤禛修长的手指轻抚过身下的chuáng单,心中又是一阵阵抽痛。面上却神色如常,淡扫了她一眼,开口道:“你被关在此处……福康安可知道?”
他暗自冷笑。
一个能够让她入宫成为皇帝女人的男人,对她能够有多少爱?或许是有爱的,只不过抵不过权势的吸引罢了。可笑这女子竟然还为他守身,为他冒犯顶撞弘历……真是愚笨至极。
他目光紧锁了云绮,观察她的表qíng。
正如他所猜测那般,云绮听到他的问话之后,先前淡然的神qíng顿时一扫而空,立刻显出几分慌张,声音也带了颤抖的感觉:“奴婢……奴婢知道十五阿哥与福大人jiāo好,奴婢位卑体贱,不敢劳十五阿哥与福大人贵体……请十五阿哥……”她说到此处,却突然停住,死死咬了嘴唇,却还是断断续续说完,“请十五阿哥……千万莫要将此事告诉福大人。奴婢叩谢十五阿哥恩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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