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能容忍自己在行医期间发生任何差错,然而看着宋初一那双如清潭无波的眼,他沉默了片刻,竟是妥协了,“唉!”
扁鹊将针袋取过来,一边擦拭银针一边道,“老夫把几十年的声誉、医德都赌在你身上了。”
宋初一呵呵笑道,“有如此两座大山镇我心神,除非天崩地裂,否则哪能动我半分?”
扁鹊这样说,不过是想给她施压,让她不要冒险,谁知道这样也能让她顺杆子往上爬。
只动思绪不动心绪?扁鹊没有想象过,要知道,思绪与心绪息息相关,寻常人但凡思虑事qíng,就极难守得住心神。
“去请公子疾过来。”宋初一扬声道。
“喏。”坚应了一声。
“罢了!老夫晚节怕是要毁在你这后生手里!”扁鹊叹道。不知是出于对外隐瞒,还是根本忽略宋初一是个女人,扁鹊常常“后生”、“后生”的称呼她。
听见“晚节”二字,宋初一瞬间本能的发挥了五岁时对词语的理解能力,不禁扁扁嘴,心道,我对您的晚节可不怎么感兴趣……
扁鹊自是不知宋初一这番腹诽,仔细把针准备好。刚刚开始施针时,樗里疾便到了。
樗里疾进屋便愣了一下。
“出了什么事,大哥但说无妨。”宋初一道。
樗里疾亦略通医术,虽不会针灸,但明白其中紧要,“你先安心,我稍后再说。”
扁鹊不理他们说些什么,自顾专注施针。
宋初一不能做过大动作,只含糊道,“既让大哥来,便是无碍于施针,大哥权衡便是。”
这件事qíng的确已经火烧眉毛,要不然樗里疾也不会一散朝会便快马加鞭的冲到这里。
方才急匆匆过来,满心是事儿,竟是没听说宋初一正在就诊,否则也不会让坚传话。
略略一想,樗里疾觉得宋初一现在得守心神,说出来也没有什么太大作用,也不是等不了这一时半刻,于是便找了个不影响光线的地方站着等。
他没有说,宋初一也就没有再问。
樗里疾看着榻上那个骨瘦如柴的人,心里便涌出一股说不出的qíng绪,怜惜她受难、赞赏她的才华和魄力、高兴自己没有看走眼……
不可否认,在卫国时,樗里疾主动结识宋初一并施恩于她,首先是抱着为秦国揽才的心思,再者是出于自己本就爱才、惜才,尤其当时见到宋初一不过才十六七岁,如此年幼博学,加之xing子慡利,心里更是稀罕。然而随着逐渐深jiāo,他不仅为她惊采绝艳感叹,更为她洒脱不羁的风姿折服。
在樗里疾心里,宋初一既是知己又是妹子,更是携手共同成就大秦霸业的同僚!而非一个需要时时刻刻保护的弱女子。所以事关宋初一本人的安危,他不是瞒着她自行解决,而是会想到与她商量。
两三刻过去,屋内落针可闻。
外面响起轻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便是坚恭谨的声音,“先生,君上召上大夫议事,使者正在门外等候。”
“怀瑾……”樗里疾沉吟片刻,心知此事目前恐怕还真的只有宋初一能解,必须的让她早做准备。
“嗯?”宋初一应声。
罢了,反正就算出了什么问题,也不至于要命,他说的可是件要命的事儿,“山东诸国流言bào起,四处疯传怀瑾的《灭国论》,整篇六千言,字字都是残bào逆天之言论,短短十余日,竟是引得天下哗然,百家均有口诛笔伐之势,墨家巨子今早已亲至咸阳拜会君上,质问君上为何用此等……此等……唉,如今时间尚短,其余各家还未至咸阳。”
饶是扁鹊向来专注,乍闻此言依旧心中大震——如此之大的一个生死局!九死一生!
第235章 清寰宇之心
就在事qíng开始时,宋初一就已做好心理准备,对方一心一意要置她于死地,又怎么会散播言论之后就罢手?她已经预想无数个最糟结果,因而此刻听了这个消息,的确不至于有什么心绪波动,“大哥只管放心,《灭国论》是道家庄子一脉的《灭国论》。请将此言转告君上。”
道家主张什么?无为、清心寡yù……
老子的道,大致分为两种,一是修身之道,二是治国之道,无论是无为而治还是小国寡民,都与家、国、天下息息相关;稷下学宫的huáng老道学派将这后者发扬光大,成为相对而言的“实用派”;庄子的道,主张天人合一、清静无为,摒弃荣华富贵、权势名利,在乱世之中守心如一,求的实是人xing之道。
在这大争之世中,每个人都力争上游,百家争鸣也都积极表达治国之策论,就连老子和huáng老道学派亦有涉及此类,惶惶世间,却只有庄子逆流而下,yù图脱世间一切束缚,追求思想的自由。在此时大环境看来,固然逍遥洒脱,却也不免有些消极心理。
“大善!”樗里疾俊逸的面上总算露出一丝笑容。
扁鹊不放心的探了探宋初一的脉象,发现果然并无异样,不由暗叹:年纪轻轻便有这份定xing,当真是奇事一桩!
施针顺利结束,宋初一又敛容认认真真的同扁鹊致了一回歉。
扁鹊第一次遇到这样想撒手却又不忍撒手的病人,内心实在很纠结,但既然妥协一回。也就不惧第二回,就当……是给她梅花酒的报答吧!
接着两日,樗里疾都不曾过来,宋初一半刻不休的刻字。连用食都是糙糙了事。
扁鹊看着,终究忍不下去了,与她掏心挖肺的谈了一席话。其中大意是:老夫对你这种不遵医嘱的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你好歹也要考虑一下老夫的心qíng,是不是?看着你这样,那八成把握显然就降了两成,老夫不能眼见你成为自己人生中的污点!
宋初一耐着xing子听完,很是诚恳的劝慰道,“白璧微瑕嘛。即便怀瑾变成一个小污点,也掩盖不了璧玉光华,据闻那和氏璧也并非没有丝毫瑕疵,可见在这浑浊世间,人来世上走一遭。大抵都要染上纤尘的。怕是上苍亦觉得前辈高洁的有些逆天,故而才给您添点堵。道法自然,前辈尽人事听天命吧!”
这话听起来实在不对味,但又似乎很有道理。
扁鹊是个独独对医术执着并苛求完美之人,这与道家顺应自然的说法正相悖,可他也是真心推崇喜道家淡薄!
他平时并未意识到自己竟然自相矛盾,此时被宋初一挑出来一说,竟是被绕了进去,兀自闭门悟道去了。
“呼!”宋初一摊在席上。手腕的酸痛和指尖刺痛传来,让她一动也不愿动。
躺了一会,宋初一爬起来,伸手摸到放在几旁用来覆眼的黑绸带把手缠起来,摸了刻刀正要继续,忽而察觉到身边轻微的呼吸。想也不想便用手中刻刀挥了过去。
手腕被人握住,那边传来一个冷冷的质问声音,“弑君?”
宋初一故作一惊,抽回手,忙行了个大礼。
“起来吧。”赢驷淡淡道。尽管他是君,不报而入也是不对在先,所以就算明知道宋初一是刻意而为也不能反过来怪罪。只能吃个哑巴亏了。
宋初一心道,难不成白刃又被下药了?那头圆毛小畜生本来就时不时的犯傻,药用多了会不会直接傻了?
赢驷拿起几上染血的竹简,目光落在她的指头上,“多久能完成?”
“依着这个qíng形,就算我脑中有一篇文章,没有个七八日也刻不完。”宋初一顿了一下,问道,“君上可知有谁会模人字迹又值得信任的?”
“明知故问。”赢驷站在她对面,抄着手居高临下的看着她,“你口述,或用笔写下,我来刻。”
想当初赢驷造假国书都能唬得住人,仿人字迹这等事qíng更是不在话下。
一时半会也找不出比他“手艺”更好,更值得信任之人了,但宋初一还是例行公事的客气了一句,“岂敢劳烦君上!”
“少废话!”赢驷将竹简扔在案上,弯腰将笔沾了墨汁,但看见那指头上的伤口,眉心微微皱起,修长的手指挑起垂落的绸带,手法利索的把伤口包扎上,顺势又将笔塞了过去,“写!”
宋初一gāngān笑了两声,摸了一卷空白竹简铺在面前。
赢驷这人gān脆利索的程度令人咋舌,如非必要,能直接bào力解决的事qíng绝不曲折迂回,能一个字表达事qíng绝不说两个!宋初一腹诽,要不是他那张脸,就这xing子半点都不惹人爱!
宋初一提笔,在竹简上写下一段已经想好却还没来得及刻下的内容。
赢驷固然也能仿笔迹,但在时下,一般重要的问卷底稿都是用刻的,一个人珍视的学术论言,即便先用笔写下,随后也会刻出来。
“君上,膳食准备好了。”外面卫士禀报道。
“进来。”赢驷道。
“喏。”卫士推开门,寍丫托着一大碗面汤进来,小心翼翼的避着赢驷远远的端到宋初一面前,“先生,用晚膳了。”
“君上用过晚膳了没有?”宋初一问道。
“嗯。”赢驷淡淡应了一声,下令让宋初一挪窝,“坐一边去。”
寍丫连忙把面汤端到另外一张小几上,给宋初一扑了席子,扶她做了过去,动作麻利比平时快了几倍。
从寍丫开始说话起,宋初一便听出她在颤抖,她怕赢驷。这是庶民对君权的敬畏。也是惧怕赢驷本身的严肃冷峻。
“我手伤了,伺候我吃饭吧。”宋初一道。
寍丫泫然yù泣,她现在抖的连箸都拿不起来……眼见宋初一等着,不由自主的偷看了一眼赢驷。
那边年轻君主正伏案刻字。一袭玄色广袖华服显得低调威严又不失贵气,头发整齐束起,未扣高冠。刀刻般硬朗的侧脸在夕阳光下显得略微柔和一点。
寍丫见他专注于手下的刻刀,悄悄吁了口气,qiáng自镇定下来,用还在微微颤抖的手握起筷箸伺候宋初一用膳。
宋初一慢条斯理的用完膳,终于放了寍丫。
“这句‘天地之间,有人则争,有争则乱’之后再加一句‘乱不可以鞭朴治也。则有兵’,似乎更为顺畅些。”赢驷抬头看向宋初一。
宋初一略微理顺一下,“天地之间,有人则争,有争则乱。乱不可以鞭朴治也,则有兵。兵者凶器也,不可妄用,则有法……是我疏忽了,君上看看前面还有哪里需要改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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