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况此事也并非洪赋之错。究其根本,还是县老爷行事贪得无厌,叫人忍无可忍罢了。洪赋心怀百姓,稍微体恤了一二,反而遭到上峰的嫉恨报复,实属无辜。然则这个当口儿也并非寻人讲理的时候。不提孙氏淌眼抹泪,到处奔走,如何筹钱。
且说洪茅与洪萱兄妹两人咽不下这口气,遂避开大人的眼线,偷偷写了那县老爷的贪墨不仁之事,于晚间夜深人静时张贴在城门口以及江州书院外面的粉墙上。彼时洪茅与洪萱担心旁人从笔迹上猜出两人的作为,甚至还特特换了另一只手来写字。兼江州隶属边塞之地,晚间宵禁外紧内松,因此竟无人注意到两个孩子的行动。
直等到第二天雄jī唱白,所有人注意到城门口并江州书院外头的大字报。也合该那县太爷倒霉,恰好这大字报被奉皇命四处暗访的钦差大人瞧见了,钦差大人示意随从揭了字报亲登县衙问询,查明事实真相,问罪于县太爷,另选贤能之人补缺。旧老爷既走,被关在牢中的洪赋自是安然而出。新任县太爷上任之后,盘查府库之时留意到洪赋学问惊人,遂推荐洪赋前往江洲书院担任教员,也都是后事不提。
只是这番事迹说起来竟比书中的故事还跌宕起伏,彼时江州县衙内所有知qíng人都猜测那张贴字报一事与洪赋有关,却又明白洪赋深陷囵圄,不能□□,此事断非他自己所为。因此不免猜测是县衙中哪位英雄不忿此事,遂悄悄为洪赋张目,并不曾想叫钦差大人瞧见。反而结果了那位县太爷。
种种推论尘嚣甚上,洪赋被放出之后,多方走访打听无果,竟也是这么以为。
可是今日听到洪茅的一时错口,洪赋却不由起了另一丝想法,却又十分不敢相信。他向来知道自己的一双儿女——尤其是小女儿素来胆大包天,行事非同常人。却也不敢相信当年之事竟是两个弱质孩童做下的。既是他们做下了,却又能瞒的众人滴水不漏,可见这两个孩子的心机城府,难道竟比他们这些大人都qiáng?
一时间洪赋心中狐疑顿起,忍不住便想拎着一双儿女去书房质问。他却也真的这么做了。
洪赋向来行事机敏,思维缜密。往日里,他是没把这件事同自家孩子想在一起,自然看什么都无事。今日一旦见疑,种种推据之下,却也不是洪萱兄妹三言两语且能糊弄过去的。
洪茅与洪萱见糊弄不过去,只能硬着头皮全都承认下来。洪茅甚至沾沾自喜地道:“爹,你不知道。当日我们行事如何顺利,从家中出门到去城门口和江州书院张贴字报,一路行来竟没瞧见半个人。可见苍天庇佑,连老天爷都看不过那贪官污蔑父亲呢!”
此事听来十分匪夷所思,不过细细思量过来,却也合乎qíng理。毕竟成年人对待孩童的时候,从来都不会有过多的猜疑忌讳。当日洪赋身陷囹圄,孙氏忙着奔走筹钱,洪茅与洪萱大的不过十三四岁,小的也才八、九岁,谁能猜到这两个孩子能有这么深的心机,能有这么大的手笔。就连自认对一双儿女极为熟悉的洪赋都未曾猜到两个孩子身上,更遑论旁人。
只是当年之事做的容易,一来是江州之地不比京城,夜间宵禁后,巡视探查的并不严谨,给了两人可趁之机。二则被钦差大人抓个正着的县老爷也并非英国公府。何况京中水深,稍有动作恐怕就能惊动所有人。不确定的因素太多,倘若被人查到这是理国公府的手笔,叫外人看了,未免觉得理国公府行事太过不留余地。且这其中还牵连着孙家和阮家的旧事,因此洪赋不建议两人如此冲动行事。
洪萱与洪茅闻言,相互对视了一眼,乖乖称是。本以为这件旧事就这么揭过去了。岂料接下来洪赋话锋一转,竟然还要责罚兄妹两个——他要洪茅默写《孙子兵法》百遍,叫洪萱秀一个荷包给他。
洪茅还好,他常日里读书练字,撰写策论诗文,默写《孙子兵法》百遍虽多,洪茅却并不觉得此事为难。因此心中略微放松,却听洪赋冷笑着吩咐道:“你既然得意于左手写字,今儿默写的百遍《孙子兵法》,莫不如全用左手写了。也叫你父亲我见识见识你的字迹,免得将来铺陈的满大街了,我还不认得。”
顿了顿,且忍不住训斥了一句道:“寻常读书时不见你多有研习,反而在这旁门左道上琢磨的深,竟学着些jīng致的淘气。”
说的洪茅忍不住缩了缩脖子,苦笑连连。
而另一厢,洪萱自听了洪赋叫她绣荷包的惩罚,更是为难的头都大了。
老话讲人无完人,世人若有所长必有所短,洪萱自负武艺纯熟,于诗书上也略通一二,自然这些针黹女红方面就是洪萱的短处了。如今洪赋明知道洪萱最不耐烦做这些个东西,还要以此惩戒她。可见心中认真动怒。不过洪赋涵养颇深,即便恼怒两个孩子行事冲动,不计后果,却也并不像寻常家长那般非打即骂。只专捡着两个孩子最讨厌的东西来做惩戒。且不论默书还是做针黹,都须得静下心来全心而为。洪赋也希望两个孩子能在接受惩罚的过程中,明心静气,明白自己错在何处。
洪茅与洪萱两人身为人子,自然明白父亲的良苦用心,当即苦着脸面答应下来。接下来洪赋又随口考校了两人的习学进度,便挥挥手任由两人退下。
洪萱前脚出了书房的门,没走两步,便满口的埋怨自家哥哥道:“你行事说话怎么如此不严谨。不是说好了大字报的事qíng谁也不准提的嘛。既然硬生生瞒了好几年,何苦在今日横生枝节。还惹得父亲动怒生气责罚你我。”
洪茅也是垂头丧气,边摇头边说道:“今儿这事儿怪我。也不知怎么了,自打入了京后,我这行事竟然越发冲动起来。妹妹别生气,我会吸取教训的。”
“你真得吸取教训才是。”洪萱顺着洪茅的话,忍不住啰嗦道:“子曰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则*,机事不密则害成。有些事qíng,行得做得说不得,哥哥向来jīng明gān练,怎么反而在这件事上犯糊涂了。亏当年的事儿过去了那么久,早已尘埃落定,不会有人借此发难。如若不然,岂不是你的失言害了父亲。退一万步讲,今儿你在大庭广众下说了这一番话,叫别人知道了大字报。改明儿旁人也学着你我贴大字报使坏,那被坏的人会否因为哥哥这一句话,第一时间想到你我?咱们岂不是凭白遭了嫌隙猜忌?哥哥将来还要科考入仕,若行事总这么不严谨,早晚会出大事儿。”
洪萱只顾着数落自己哥哥,脚下的步伐走得飞快。正说话间,扭头却见身旁没了人影儿。狐疑下停住脚步,回头瞧见洪茅不知何时已怔怔站在原地,满脸的懊悔不安。
洪萱看的心头一软,连忙走上前去,思前想后,拽了拽洪茅的衣袖,低声说道:“哥哥别这样。妹妹说话不中听,给哥哥陪个不是。今后我再不这么说了。其实我也只会说哥哥不妥,我自己行事说话也没有严谨到别人挑不出错的地步……”
“不。”洪茅坚定的摇了摇头,眼眸清澈的看向洪萱,开口说道:“妹妹说的对。自打我们入了京都,周围的人惯是热络奉承,竟捧的我不知天高地厚,行事越发莽撞起来。还好今日妹妹点醒了我,否则长此以往,哥哥必会在旁人的奉承中坏了心xing,甚至为家中招来祸患而不自知。我今儿得认真谢过妹妹这一番言语才是。”
洪萱闻言,有些不安得咬了咬嘴唇,看着洪茅说道:“那哥哥不怪我罢?”
“我是认真谢你,又岂会怪你。何况你我乃是同胞兄妹,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呢。哪能因为妹妹一两句话,我这做哥哥的就小气怪罪起来?”洪茅说着,伸手戳了戳洪茅高挺的鼻梁,满脸嫌弃的说道:“只是妹妹这口锋太过凌厉,也就是你哥哥我脸皮厚,不觉如何。倘使在外头与人说话,可不能这么疾言厉色的。旁人见了,该说你没有女子的温婉和顺,小心将来嫁不出去。”
洪萱闻言,伸手“啪”的打下洪茅的手,很不在意的撇了撇嘴,冲着洪茅说道:“嫁不出去我就永远在家陪着爹娘,要你管我。”
于是兄妹二人相视一笑,前嫌尽释。
当天晚上,洪萱回房盥洗宽衣,安置休息。却在chuáng上辗转反侧睡不着觉。
守夜的玉蘅躺在外头的矮榻上,支楞着耳朵留神里面的动静。见悉悉索索的声音不绝于耳,玉蘅不免开口问道:“姑娘犯夜睡不着么?不若同奴婢闲聊一会子,兴许就有睡意了。”
里面躺着的洪萱闭目沉思了一会子,陡然翻身起来,伸手拉开面前挡的严严实实地chuáng帐,向玉蘅招手说道:“那你也过来,咱们chuáng上躺着说话。”
玉蘅闻言,低声应了一句,旋即起身披着单衣趿着绣鞋走到chuáng榻前,洪萱往里让了让,叫玉蘅也上来。两人就这么并肩躺着,洪萱开口问道:“玉蘅,你觉得是京里好还是咱们江州好?”
玉蘅想了想,有些不确定的说道:“奴婢也说不准。自来了京都,理国公府的一应吃穿用度都是顶顶好的,那些吃的顽的,从前奴婢连见都没有见过。可是在这府里,就连稍得脸些的丫头都能享用。若单看这些,自然是京中更好的。”
“哦?”洪萱翻身,头枕着胳膊笑向玉蘅问道:“听你这话的意思,竟还有别的?”
“自然是有的。”玉蘅点了点头,继续说道:“奴婢这几天在府里跟着嬷嬷和姐姐们学习规矩,发觉这公府深院的规矩甚大甚多。别的且不说,只奴婢在姑娘房里伺候,奴婢的娘在夫人房里伺候,奴婢的爹且在前院伺候老爷……从前在江州的时候,奴婢白天上完了工,晚上就能同爹娘在一起。可按照府里的规矩,内院的奴婢丫头不经允许,轻易不得到前院儿走动。奴婢已经好几天没见到奴婢的爹了。”
洪萱方才还没觉察,这会子玉蘅话多了,她听着玉蘅一口一个奴婢的自称,不觉皱眉说道:“从前在家里,可没见你这么着,怎么还口口声声的奴婢起来?”
“府里教导规矩的嬷嬷们说京中的下人都要这么着,不然的话,叫外人见了,会嘲笑姑娘管不住奴婢,且叫姑娘没脸。连带着老爷夫人都没脸面。何况奴婢的娘在夫人跟前儿也是这么着。从前在江州,是姑娘心胸宽宏,且体恤奴婢,方才不理会奴婢一直‘你’啊‘我’的,现在到了京中,那些大家主子们相互见面,惯会讨论这些个。奴婢可不想姑娘因为奴婢的关系,被外人取笑。”
洪萱默默半日无语,伸手握了握玉蘅搭在被子外面的手,轻声说道:“其实叫什么不重要,我知道以你我的关系,你永远都不会害我。真正的敬重忠心,可不是一口一个主子奴才就能分辨出来的,你很不必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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