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江州过了那么多年,自有记忆的时候,便知道她的爹娘兄弟和玉蘅的爹娘兄弟都是一家人。当年洪赋因孙文一案遭继宗嫌弃,被贬江州。家中多少豪奴侍妾都得洪赋信任重用,却嫌弃江州贫苦,都不肯跟随主子离京,唯有洪赋那早已告老解事出去的奶母李嬷嬷和她男人韩忠一家子誓死跟随。
抵达江州之后,且又因她爹是个手无缚jī之力的书生,她娘又惯是体弱多病,日子过得越发艰难。多少回没钱吃药,都是玉蘅的爹娘兄弟跑到外面打短工,将洗衣裳,给人做苦力赚些辛苦钱回来补贴家用。因此爹娘从不把玉蘅一家人当做下人牛马看待。甚至为着玉茗和玉蘅的将来打算,早把李嬷嬷一家人的身契还给了他们,现如今李嬷嬷一家子都是良民出身,只不过顶着个下人的虚名,还在洪赋一家身边伺候罢了。
而洪萱打小儿同玉蘅一起长大,玉蘅虽然比她大了两岁,可玉蘅七岁之前都只叫丫头,这大名儿都是洪萱给起的,再加上洪萱上辈子还有二十来年的记忆,因此洪萱心里也只把玉蘅当做妹妹。现如今听着玉蘅一口一个奴婢,她极不舒服。
玉蘅闻言,更是笑着劝道:“正是姑娘这一句话呢。奴婢既与姑娘qíng分好,那么为了姑娘声誉着想,不过口里一时改了称呼罢了。叫外人听着尊重,奴婢也没少一块儿ròu。倘若为着一句称呼,奴婢心里就不自在了,那么说的好qíng分,也不过是虚虚应事罢了。且还别说出口,免得叫人恶心。难道在姑娘这里,因为奴婢自称奴婢了,姑娘也就把奴婢当成随意处置的牛马了?”
玉蘅其实很不理解洪萱的纠结。因为她并不像洪萱一般,来自一个人身自由的时代。玉蘅从小到大,耳濡目染的便是爹娘的言传身教,知晓他们一家子都是主子们的下人,要忠心于主子,一日为奴,终身为仆。须懂得忠仆不识二主。
更何况时下风气,讲究的是宗族世家,是背靠大树好乘凉。能为豪门仆,总好过身为外头无依无靠的平头百姓。宰相的门子还是七品官呢,他们一家现在可是理国公府长房大老爷最重用信任的奴仆。多少人为着她爹娘能在老爷夫人跟前儿说一句话,阿谀奉承送礼打点的都不知该如何是好。且他哥哥跟在大爷身边读书,老爷说了,只等着大爷明年chūn闱,金榜高中,便也叫哥哥去参加乡试考取功名。
依老爷的意思,他哥哥从小跟着大爷一起读书,这么多年下来,别的不说,考个秀才举人出来还是很轻松的。届时他哥哥也是有身份的人了。若是哥哥真够争气,还能再进一步,为阿娘挣个诰命回来,那便是最大的光宗耀祖。这是多大的恩典,岂是外头那些看似轻省实则日子过得更是辛苦艰难的平头百姓能享受的?
这么想着,玉蘅越发劝着洪萱道:“依奴婢的意思,姑娘也得尽快熟悉京中规矩才是。奴婢这几天也算是见识了,这京中大户人家可能是日子过得太舒坦,太清闲了,不知怎么打发时间,且得在这规矩言行上仔细下工夫,炫耀攀比。咱们都是打江州来的,不比他们知道安逸享受。姑娘若还不认真习学,仔细将来出去的时候,言行出错,被他们笑话。”
玉蘅这一席教训听的洪萱哭笑不得,她本想着宽慰劝说玉蘅,没想到反被这个小丫头长篇大论的教训了一顿。真是……
洪萱躺在chuáng上翻了个白眼,嘴里嘀咕抱怨道:“怎么你也变得这样老气横秋起来。真没意思。”
玉蘅见状,笑眯眯说道:“所以奴婢才说,这理国公府的吃穿用度自是好的,可若认真论起过日子的jīng气神来,却未必比咱们在江州时更快活。至少姑娘在江州的时候,每天任xing恣意,何等潇洒。如今来了这理国公府,行事说话动辄被规矩束缚着,姑娘都好几天没好好笑过了。”
玉蘅若不说,洪萱自己还没注意。如今琢磨着玉蘅的话,细细想了一回,不觉长吁短叹道:“你说的很是。这府里的享用虽然jīng细,可这日子过的也太缜密了。人心若都是这么仔细,行事说话总是这么琢磨来琢磨去,能开口大笑的时候就不多了……玉蘅,你想江州吗?”
玉蘅见问,细细思忖了一回,开口回道:“想。奴婢还想榆钱糕吃呢。眼见着谷雨都过了,也不知咱们家的那一树榆钱儿竟便宜谁了?”
洪萱闻言一愣,再次开口的时候,只不知什么滋味的应了一句道:“原来都过去这么长时间啦……”
二人说话间,老太太房里拨过来的大丫头杜若走了进来,悄声说道:“都过三更了,明儿早起还得去老夫人处请安,姑娘且睡罢。”
洪萱闭着眼睛撇了撇嘴,闷闷地说道:“我睡不着,若是能睡着,早就睡了。”
说的杜若一时无语,悄悄退了下去。再次回来的时候,竟捧了一碗糖蒸苏酪进来。笑向洪萱说道:“姑娘觉得jīng神,不若吃碗牛奶,吃了便想睡了。”
玉蘅在旁,也跟着起身劝道:“杜若姐姐说的很是。姑娘若夜里睡不好觉,明儿早起没jīng神,仔细又头疼。”
说着,伸手接过杜若捧着的一碗糖蒸苏酪,转过身来端至洪萱跟前儿。
洪萱一想玉蘅说的也是,这几天理国公府事qíng繁多,若打不起jīng神来,稍有不察再吃了亏去,事后可不知能不能再找补回来。遂起身将一碗糖蒸苏酪吃掉半碗,又在玉蘅的服侍下漱了漱口,复躺下安置。
玉蘅在外头,伸手将敞开的chuáng帐阖上,且掖的严严实实的。因她才学规矩,一应动作小心翼翼兼不熟练,且慢了一些。可是举止中透出来的体贴仔细却看的杜若为之侧目。两人蹑手蹑脚的退到外间儿后,杜若少不得夸赞一句道:“你真是聪明伶俐,不过几天功夫,这行事规矩越发严谨了。”
玉蘅冲着杜若抿嘴一乐。她年纪虽小,可心眼儿却不少。杜若在她面前行事永远妥帖细致,让人挑不出半点儿差错。可这人毕竟是老夫人房里的,纵使卖身契给了她们夫人,可杜若得爹娘老子还捏在老夫人的手上。既有把柄被人握着,何尝能认真跟她们姑娘一条心。既如此,玉蘅自觉平日里更得打起jīng神来,不能倏忽错漏,若是因此坏了姑娘的名声大事,那她可是万死难赎其罪。
不过大面上,玉蘅还是低头谦让道:“我是跟着姑娘一家从江州过来的,并不懂得理国公府里的大规矩。还须得姐姐多加调。教才是。”
杜若闻言,也回笑说道:“并不敢说调、教儿子,不过是相互提点罢了。”
而chuáng榻上的洪萱并不知道外头玉蘅与杜若的微妙气氛,就这么闭目养着,一时间也有了睡意,不知多早晚,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次日一早,照例先去省过父亲母亲,然后同孙氏一道去荣安堂给老夫人杨氏请安。彼时国公夫人冯氏并儿媳陶氏女儿洪茜均守在荣安堂陪老夫人说话。就连洪贯的一gān姨娘侍妾并几位庶子庶女也在旁伺候。
瞧见孙氏与洪萱过来了,堂上除老夫人杨氏外,均起身同孙氏见礼问候,小一辈的则同洪萱相互见礼。众人各自归坐,有大丫鬟献上茶果,孙氏笑向老夫人杨氏寒暄些家务人qíng之事。洪萱坐在下面,无所事事地打量起堂上众人来。
大抵是听到了洪茜抱着一双儿女离开英国公府的消息,文姨娘和周姨娘的神qíng都有些不自然。其中尤以文姨娘最为明显。不过这其实也能理解,文姨娘的女儿洪芷今年已经十四岁了,听说八、九月份即将及笄,届时便紧着谈婚论嫁了。庶女的姻缘本就不能掌控在姨娘的手中,端看嫡母如何cao持。只是身为嫡母再是宽宏大量,庶女身份所限,能寻到的好姻缘也是有限。毕竟时下男婚女嫁,讲究的依然是门当户对。
何况冯氏也并不是真的贤良大度到能毫无芥蒂的为庶女cao办婚事的那种人,且洪茜又于此时闹出这么件风波来。冯氏更是将大半jīng力放在规劝女儿的身上。这便使得文姨娘和洪芷越发紧张起来。
一来害怕冯氏借此疏忽了洪芷的终身大事,二则也是担心洪茜的举动会影响到洪芷的清誉。
纵使大家都明白这件事是英国公府有错在先,是赵顼私德败坏,可洪茜行事如此激烈,怕也免不了被人指摘“生xing善妒,xing子左qiáng不够和顺”。如此一来,纵然英国公府讨不了好,洪茜也是德行有亏。女儿家的名誉最是紧要,也不知这样的风评会否让外人非议起理国公府女眷们的清名德行。
文姨娘因此担忧女儿的婚事,也是qíng理之中。不过眼见着最有发言权的孙氏并洪萱都不介意,她一个做姨娘侍妾的,自然也不好多言置喙。否则叫国公夫人听去一言半语嫉恨起来,她的洪芷就真的别想找到好婆家了。
一时间省过杨氏,众人便各自散了。文姨娘谄笑着拉着洪芷去冯氏房中伺候规矩。只是冯氏满心想着洪茜的事儿,懒得同文姨娘虚与委蛇,便三言两语将文姨娘并洪芷打发了出来。
文姨娘心中急躁,便想着带着女儿去给孙氏请安。倘若讨好了孙氏,由孙氏出口帮衬几句,比她们求爷爷告奶奶的啰嗦一千句都qiáng。岂料江州那边打发人送来了书信并各色礼物过来请安,孙氏正拉着洪萱在房中接待江州卫千户府来的两个婆子,笑问几人“如今可好,你们老爷夫人身体大安,小爷姑娘们都如何……”
那四个婆子规规矩矩立在地上,一一答应着。待说道“府中一切都好,只我们大爷自阖府上京之后,便打了包袱赶去大同府参军,如今且在老大人谢将军麾下打了两场胜仗,被提为把总云云……”
听的孙氏一阵唏嘘,连连感慨虎父无犬子。寒暄了一会子,便叫几人退下,厨房早已准备好了丰盛客馔,几人吃饱喝足,便被安排着休息不提。
且说孙氏这厢打发了几个婆子,又转过身来清点礼物,且将各色上好皮子并一gān江州土仪分成诸份送给府中各房。洪萱坐在当地的圆桌旁,正抱着一盒榆钱糕吃的痛快。还回身将糕点分给一旁侍立的玉蘅,叫她也吃。口里还不忘说道:“真是说曹cao曹cao就到,昨儿晚上还说想这口儿吃呢今儿早起就送来了。”
看的孙氏不免开口训斥道:“叫你来是帮衬我一些,岂料你来了不但不帮忙,还在这里添乱。叫外人瞧着,是什么样?”
洪萱不以为然的轻笑道:“可是这榆钱糕本是时令东西,若不及时吃掉,就不好吃了。”
洪萱说着,伸手摸出一块榆钱糕塞到孙氏口中,嘴里还说道:“阿娘也坐下来休息休息罢,事qíng总是做不完的,又何苦紧赶慢赶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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