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区区二十来天而已,更何况大雍朝世家官宦的规矩向来大,去外头穿的衣裳同家常衣裳并不相同。因此洪萱这身衣裳也不过才上身一二回罢了,实在新的很。吴清姝这话说的实在刻薄,听得众人微微皱眉。生恐洪萱下不来台。
只是众人却不知道,吴清姝这一番话听在洪萱耳中,还不觉如何,反倒是听在阮轻罗耳中,越发不自在起来。只因阮家同洪家不同,并没个做国公做太后做贵妃的好亲戚好姨母好姐姐,如今骤然返京,京中居之大不易,这一举一动一吃一穿自然也更不比旁人。
就如今日安阳大长公主府的赏花会,原是给阮家诸位女眷都下了帖子的,可最终只有阮轻罗一人到访。究其原因,除阮家诸多女眷经历琼州艰苦,早已颜老色衰不愿见人外,竟也是窘迫到没有多余的银子给女儿打造衣衫首饰所致。
因此吴清姝的一番话语虽然是奚落洪萱,可听在阮轻罗耳中,未免更觉意难平。
却见洪萱丝毫不介意的说道:“你们吴家家大业大,自然不知道我们这等穷门小户的艰难。我尝在江州的时候,日子过得清苦,一身衣裳甭说从冬穿到夏了,哪管穿几年都是它。有些人家更是大的衣裳改小了给弟弟妹妹穿,一年到头也添不上一件新衣的。更别说是这种蜀锦做的好衣裳了……我瞧吴二姑娘身上的衣服倒多,见天换的都不重样的,可见吴阁老的俸禄优厚,能供得起吴家上下那么多人,想怎么吃就怎么吃,想怎么穿就怎么穿。”
其实洪萱之所以没换衣裳,除了觉得这身衣裳没上身过几次之外,更多原因还是其他的衣裳从没上身过。京中世家的破规矩,凡一针一线,一穿一戴均崇尚半新不旧的低调内敛,讲求个来历,底蕴,并不像后世那等每逢重大节礼宴会时尽量打扮一新。
这就苦了洪萱这等没有旧衣裳的人了。既不好穿着簇新衣裳叫别人嗤笑为bào发户,便只能这么着了。左右洪萱入宫觐见那日,也并没有旁人看见。同时洪萱穿这身衣裳参加赏花会,且有感念天恩的意味在里头。这不过是些不能宣诸于口的意味,却没想吴清姝这个小家子气的竟然连这么点小事都不放过。叫洪萱跟着计较也觉得掉份儿,不计较罢……更不想看吴清姝那一脸得意洋洋的模样。
吴清姝听着洪萱一番言语,面上神qíng从不屑到自傲再到恼怒,及至听了洪萱最后一句话,更是气急败坏的质问道:“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不过是赞叹吴阁老有能耐,会赚钱罢了。”洪萱神色淡淡的说了一句。不等吴清姝反驳,转口说道:“不过我在江州的时候,因离着外族比较近,经常能看到关外那些鞑子牵着牛羊向关内换各色丝绸,瓷器,茶盐等物。你们且不知道,那些……”
洪萱口舌本来就伶俐,且她上辈子闲来无事,还有个业余写手的爱好,每每叙讲故事,总喜欢添描润色,纵使波澜不惊的平常事在她口里说来,竟也平添了几分曲折跌宕,越发引人入胜起来。
因此堂上众人只听了几句,就随着洪萱的话入了神魂。一时听的洪萱谈讲完了,众人也只知唏嘘感叹,竟全然忘了吴清姝方才的有意刁难。
唯有一旁静默不言的阮轻罗冲着洪萱微微轻笑,又十分有深意的瞧了一眼气闷不已的吴清姝。
见三番两次的刁难都被洪萱轻描淡写的化解了,吴清姝心中不忿。眼珠子一转,又端起茶杯笑道:“早听闻洪大人才学渊博,于君子六艺上十分jīng通。萱儿妹妹是洪大人的嫡亲女儿,受洪大人言传身教,自然这诗书上的功夫是难不倒你的。不若萱儿妹妹就给我们抛砖引玉一番,先来一首咏茶诗可好?”
一句话落,堂上众人不觉又是一静。大家碍于孙太后并洪贵妃之势,对洪萱倍加热络是一回事。不过心底里究竟是否瞧得起洪萱,那又是另一回事。今儿宴席之上,吴清姝每每刁难于洪萱,纵然是吴清姝与洪萱私底下有嫌隙,可大家不拦着,却也是想借吴清姝的手来试探试探洪萱的深浅。这也将决定了此日之后,众人该怎么同洪萱这位“新贵女眷”往来。
众人正暗自估量看好戏的时候,陡然听见一声轻响。却原来是阮轻罗撂下手中茶盏,歉然起身道:“实在抱歉,长日久坐有些乏累,想出去松散松散。”
安乐大长公主闻言,立刻笑道:“竟是我考虑不周了,妹妹快些去罢。”
言毕,吩咐堂上一位伺候的婢女,引着阮姑娘出去。
但见阮轻罗柔声道谢,顺着那婢子走出正堂。只路过洪萱身旁的时候,给洪萱使了个眼色。洪萱见状,不觉一愣。
第二十九章
且说洪萱这厢正因阮轻罗一个眼色暗自愣神,举止间不免迟疑三分。吴清姝在旁冷眼旁观,误以为洪萱是一时才短,作不出诗来,心下一喜,不觉幸灾乐祸的催促道:“萱儿妹妹,且快着些,不然这茶就冷了。”
洪萱回过神来,打量着吴清姝面上有得意之态,更是心中哂笑,面上却故作不经意的问向安阳大长公主道:“且不知这新茶是哪国进贡来的,也好叫我知道知道。”
没等安阳大长公主答言,吴清姝又是掩口笑道:“凭它是哪国进上的,又不打紧,还是快些作诗罢。可莫叫我们这些姐妹等得心急如焚呢。”
安阳大长公主略有深意的瞧了吴清姝一眼,笑向洪萱道:“听陛下说,这茶叶乃是新罗国进上来的。我今儿也是头一回喝,萱儿觉得如何?”
安阳大长公主今年不过二十有五,年岁与洪贵妃相仿,却是仁宗皇帝与继宗皇帝异母所出的皇妹,承启帝的姑母。当年仁宗继位时,安阳年岁尚小,对这个皇帝哥哥的印象并不深刻。只知道这位大哥xing子仁厚,对待他们这些个手足兄妹宽宥有加。次后仁宗御驾亲征兵败被俘,继宗以皇弟身份登基为帝——原本谁当皇帝,对于她们这些个皇室公主而言,并无差别。奈何继宗生xing凉薄,多疑寡恩,自登基后每每见疑于同胞兄弟,想那些略有实权远在封地的闲散王爷都过得越发谨慎,更何况他们这些个没有出宫仰仗皇恩存活的公主和年纪小些的皇子们,更是屈于继宗yín、威之下,不得不胆战心惊的过日子。
直至后来安阳年岁渐长,要不是有皇嫂懿安皇后记挂着,恐怕也不得如愿嫁人,早就被遗忘在那冰冷的后宫中。因此安阳大长公主自然是心向着孙太后的。如若不然,也不会在洪家回京之后,即刻下了帖子邀请洪萱前来赴宴。
究其根本,不过是想借着自己的声势,为洪萱打开京中世家官宦的jiāo际圈子罢了。且为了避免洪萱不习惯京中规矩怡人笑柄,安阳更是体贴的提前了二十来天就下帖子,叫洪萱有时间习学规矩。如此绞尽脑汁辛苦筹谋,可不是为着吴清姝三言两语就将人得罪的。
洪萱初来乍到,自然不晓得这些秘闻。不过对于安阳大长公主传来的善意,还是明白的。因此她微微一笑,向安阳大长公主说道:“我这人向来不怎么饮茶,喝着倒也还好——”
话音未落,只听吴清姝又抢白道:“既已知道这茶是新罗国进上的,就快些作诗罢。不然,妹妹竟是那等认真推敲的人,不过作几句诗,还要打听这茶是怎么种的,又是怎么摘的,且是怎么运到京中的不成?”
如此咄咄bī人之态,实叫人为之侧目。不过旁人敬畏吴家之势——况且大家同洪萱又不相熟,因此并不敢出头为洪萱周旋。安阳大长公主作为东道主,虽有义务使往来堂客宾至如归。可她终久不敢认真得罪吴家,遂只能在旁说几句不轻不重不咸不淡的话,极力将吴清姝的刁难岔过去,一时倒更觉尴尬起来。
唯有洪茜与洪萱同出理国公府,同气连枝,一损俱损,且连日来相jiāo说谈,脾xing相投,不忍洪萱被人刁难的下不来台,遂开口说道:“我倒是有了一首诗,不如——”
没等一句话说完,就听洪萱在旁轻笑出声,好整以暇的挑眉笑道:“茜姐姐才思敏捷,做妹妹的敬佩不已。不过既然吴二姑娘一心想让妹妹抛砖引玉,若妹妹只是推辞,难免叫吴二姑娘失望。莫不如妹妹先行献丑,几位姐姐们再依序作诗也不迟。”
洪茜闻言,且瞧着洪萱胸有成竹的模样,不觉放下心来。吴清姝听着洪萱的话里有话,更是连连冷笑,越发轻狂的说道:“萱儿妹妹是洪大人的嫡亲女儿,洪大人才学机敏,冠盖京华,只盼萱儿妹妹得了洪大人几分真传,莫叫我等失望才是。”
洪萱轻笑一声,并不同吴清姝闲话,只把玩着手中茶盏,徐徐吟道:“新罗国里产新茶,茶香氤氲诗几家……”
吴清姝听在耳中,扬声嗤笑道:“我原以为洪家的女儿能有几分才学,如今看来,不过尔尔。”
洪萱继续念道:“豆蔻声里词万物,枕上诗书净少暇。”
吴清姝听到这两句,只觉一股子灵气扑面而来,不觉脸色微变。只见洪萱已似笑非笑的看了过来,口内念道:“白盏冷凝茶水碧,笑问才思有几许?”
这时候堂上诸位女眷也都听出来了,洪萱这是直用诗句讥讽吴清姝行事轻狂,咄咄bī人之举,不免也饶有兴味的看了过来。就见洪萱手持茶盏敬向众位女眷,口内继续说道:“且将新茶比新酒,安阳府里问百花。”
“好诗!”洪萱话音刚落,早已按捺不住的安阳大长公主即刻抚掌笑道:“不愧是洪大人的家教,真真是才气bī人,出口成章。再看萱儿这小小年纪,实在是难得之作。”
安阳大长公主这一番话,倒也不是一味的虚虚称赞。只因洪萱这一首诗本属上乘之作。在座的诸位女眷虽然碍于天赋所限,于诗词一道的造诣上有高有低,可于品鉴上倒也略识得几分滋味。
洪萱这一首诗,其辞藻韵味不必细说,难得是应景二字。最叫人称快的,则是洪萱作诗时也不忘讥讽吴清姝落井下石的轻狂举止,叫众人更从洪萱的才思敏捷中,品味到几分真xingqíng来。
洪萱眼明心亮,自然觉察出堂中女眷们的几分心意,不觉轻勾唇角,笑向安阳大长公主颔首谦辞道:“多谢安阳大长公主美言,我也不过是赶鸭子上架,应景之作罢了。”
说完,斜睨着一旁面色yīn沉的吴清姝,洪萱开口笑道:“我这‘板砖’可是抛完了,不知吴二姑娘的‘美玉’出炉了没有?”
吴清姝闻言,面上神qíng更是难堪。她方才意yù刁难洪萱,以踩低洪萱之举宣扬自己的声势,自然在这品茗诗上有所准备。然而吴清姝心知肚明,她所作之词句,无论是从辞藻上,还是从立意上,甚至从言辞犀利上,都不如洪萱所作。既然不能夺魁,吴清姝也不想屈居人后——尤其是屈于洪萱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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