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你吗,泰伦斯?”族长拿下面具,难以置信地问道。
“是我,父亲。”泰伦斯说,拥抱了多年不见的父亲。
他的父亲比过去衰老了许多,须发蒙上一层白霜,双眼不如过去锐利,曾经严厉的神qíng也软化了。他感慨万千地对着儿子点头,连连点头,竟说不出话来。
那天稍晚些时候,泰伦斯在篝火边讲述了这些年来的经历,亲属们听得惊呼连连。母亲骇得捂住了嘴,家里的侄子侄女们却为起义的故事双眼冒光,催他多说一些,被看出苗头的亲长挨个揍了脑壳。
“你们当打仗是游戏吗!”族长呵斥道,看了看泰伦斯,又是欣慰又是后怕,最后选择与过去一样,用责备的口吻开口:“问问他!比起在外奔波吃苦,留在这里是不是要好上百倍?”
“这里无聊死了。”小侄子嘀咕道。
“无聊总比没命好!”他母亲压低声音恫吓道,“你想被人类抓走当奴隶吗?”
“这里的生活的确比外面平静,”泰伦斯说,在父母欣慰的目光下话锋一转,“但我从来没有后悔离开,如今也不会在这里蜗居到永远。”
“你还要走吗?”泰伦斯的母亲急道。
“事实上,我只是暂时在这里停留。”泰伦斯歉意但坚定地说,“恐怕我还会带更多人走。”
夜幕防线树立之前,shòu人义军已经离开了塔斯马林州,如今他们在埃瑞安帝国腹地打着游击战。这支规模不大但非常灵活的军队,在帝国偏远处神出鬼没,抽冷子袭击那些关着同胞的角斗场、jì院与牢房。他们一触即走,绝不缠斗,卷走同胞便逃之夭夭,完全不会留下与帝国的武器硬抗。
这支shòu人自称为“自然之chūn”。
“我们的同胞还在外面受苦,还有许多人没有我这么幸运。”泰伦斯说,展示自己带着鞭痕的肩膀,“父亲,闭上眼睛不能让外界的危险消失,我们不可能永远躲在这里,祈祷自己不被发现。”
“那可是帝国的军队!”族长提高了声音,霍然站了起来,“我曾亲眼见过人类的铁蹄踏平了比这里大数倍的部落!是我的父亲带着残存的部族逃生,九死一生,好不容易才在这片安全的地方落脚,你想要将全族再一次拖入泥水之中,对上一整个庞然巨shòu吗?!”
“我们已经对上过那个庞然大物,而且我们打赢了!这就是为什么我们能站在这里,还带来了曾经被巨shòu咬在口中的同胞!”泰伦斯也站了起来,不顾母亲拉扯衣角的手,“您有多久没有听过外面的消息?东南方的地下城已经在塔斯马林州站稳了脚跟,足有帝国五分之一面积的区域如今住满了各式各样的异族,无论是人还是非人,无论选择森林还是城镇,都能在那里找到落脚之处。埃瑞安帝国的军队带着钢铁长龙与钢铁傀儡进攻,我曾有幸参与了那场战争,我就站在那个战场上与它们jiāo战,直到战胜它们!”
篝火边的族人听得一愣一愣,起义与逃生的成功已是他们心中最完美的胜利,没人想过异族能与帝国的军队正面jiāo锋。泰伦斯的同族依然保留着shòu人的文明与骄傲,但人类帝国留下的yīn影也已经根深蒂固,让这些避世的部族畏首畏尾,鲜有与人jiāo锋乃至接触的勇气——这便是当初年少气盛的泰伦斯,在受到父亲责骂后赌气离开的原因。
年轻人依然有着对外的好奇与好胜心,像曾经的泰伦斯,像如今的小辈们。
这名义军的领袖不再是初生牛犊,经历风霜拷问的泰伦斯伸出手,指向火光范围外隐隐绰绰的黑夜。
“我们的队伍从东南方一直横穿整个帝国,曾去过埃瑞安的极西与极北,如今绕行回了东方。我们在森林与荒原中找到了同胞的踪迹,大家都蜷缩在荒野一角,与世隔绝,误以为只剩下己方,但是不!我们的力量远远比您以为的更大,我们的同胞远远比您以为的更多。”
他讲述“自然之chūn”走过的每一片土地,揭开族人们在畏惧中未知的迷雾,击倒幻想中的妖魔。帝国的确是一头巨shòu,但它有形体亦会被攻击,qiáng大却也有弱点。被救过来的族人如今正在帐篷当中接受治疗,伤员在另一个大帐篷里说说笑笑,义军成员中一些在休息,一些在放哨。活生生的证据就在这里。
“父亲!时代不同了。”泰伦斯这样说,“睁开眼睛看看吧!”
族长愣怔地看着曾经笨嘴拙舌的小儿子,泰伦斯就站在这里,过去小小的身影已经变得比他还要高大——是儿子长高长壮了,还是父亲的身躯已经开始佝偻gān瘦?或许两者都有。
老族长在此刻,第一次清晰地认识到自己已经老了。
“我是管不了你了。”他苦涩地说,摇了摇头。
泰伦斯微笑起来,拍上父亲的肩膀。“我永远是您的儿子。”他说,“无论如何,请您相信我吧。”
如同chūn日的绵绵细雨,“自然之chūn”无声地浸润土壤,唤起三尺之下埋藏的种子。
在帝国军方的报告中,他们是掀起动乱的匪类。在帝国平民茶余饭后的谈话间,他们是制造骚乱但又与大部分人没多少关系的异种革命军。在越来越多的、汇入这支队伍的shòu人之中,他们被称作shòu人解放运动的先行者。有组织有纪律的串联在荒郊野外进行,依然存在的零散部族被连接起来,从分散的小点变成一张遥遥相望的网络。
德鲁伊为他们带来远方的消息,地下城在帝国各处的暗探网络与义军互利互惠,jiāo换着彼此的信息。救回的老弱病残被安置在安全的部族之中,即便人类帝国的版图已经与整片大陆重叠,依然有一些属于自然的区域不为人所知。
帝国为此相当心烦,以往分散的闹事者被组织起来,变得油滑如泥鳅。奴隶被带走,传单与各种痕迹被留下——这些家伙来时悄无声息,走后却声势浩大,务必要让当地居民知道发生了什么。他们边打边逃,边跑边宣传。这斗争的规模没有大到能激起民愤,又没有小到可以视而不见。
自然之chūn没有被扑灭,反而在四处驱赶之中,愈演愈烈。
泰伦斯终于成功用故事和承诺喂饱了孩子们,他们像一群得到食物的小狗,心满意足又恋恋不舍地离开。他三步并两步走进帐篷之中,却有个小尾巴也跟了进来。小侄子赛维尔并不吭声,也不肯走。
“你到底要跟我到什么时候?”泰伦斯叹了口气,坐到毡chuáng边上。
“跟到你答应为止。”赛维尔板着脸说。
泰伦斯不理他。
没多久少年便沉不住气,再度开了口。“就让我也去吧!叔叔!”他央求道,“我也想跟你去救同胞,杀人类!”
“喂喂,我还在这儿呢!”毡chuáng上的伤员啼笑皆非道。
“所以为什么这里会有人类啊!”赛维尔气呼呼地指着打绷带的纯人类怒道,“一个人类为什么要混进shòu人解放军?”
“人类有好有坏,我怎么教你的?”泰伦斯无奈地说,“路德维希先生是我们重要的同伴,而你,你太小了,还没有准备好。”
“我已经可以独自打猎了!”赛维尔昂起头,展示他两根手指粗的牛角,再度指向chuáng上苍白瘦弱的人类,一脸嫌弃地说:“我一只手就能把这只弱jī打翻,为什么他能上战场,我不能?喂,你到底受的是什么伤,这小伤口看上去根本不是任何武器打的吧?”
“哦,我下台阶的时候没站稳,摔下来磕到头了。”路德维希诚实的说。
“天啊,磕到头!”shòu人少年叫了起来,“我六岁的小妹妹都不会随便摔倒了!你这幅样子能拿得动什么武器啊?”
“我用笔作战。”路德维希好脾气地笑了笑,扶了扶他圆圆的眼镜。
“用笔怎么打仗?”赛维尔皱眉道,“你骗小孩子呢?”
“路德维希先生的笔胜过一只军队。”泰伦斯认真地说。
路德维希是一个画家。
他负责制作“自然之chūn”的宣传画,有时铤而走险,在活动现场留下大幅涂鸦。路德维希为shòu人解放运动留下的画作与他以往创作的大不相同,为了速度舍弃jīng准度,要是将这些画作放到画廊去,多半会被人嘲笑偷工减料,难登大雅之堂吧。
这些画并不沉重,并不慷慨激昂,恰恰相反,它们让人捧腹大笑。粗俗有趣的讽刺画与带着黑色幽默的漫画被留在“自然之chūn”的活动现场,继而被报纸登出,成为乏味政治版面上一道亮丽的风景线。文字与标语或许会被涂掉,画面却是共同的语言。
这些一目了然的画作中,包含着shòu人对平等自由的呐喊,对人类蓄奴的质疑,对被压迫者的呼唤。
无论出于关心也好猎奇也罢,漠不关心的人们忍不住对此投去一瞥,shòu人这个被藏在桌子底下蔑视更无视的族群,终于被公开摆到了台面上。
当富人们谈论着四处游走的shòu匪动乱,依偎在主人怀里的宠物竖起耳朵,第一次听说了同族的另一种生活。当大块版面都印刷着shòu人的故事与新闻,为主人烫报纸的shòu人仆从望向其中的图片,他们看到了森林与野生的同族。是的,依然会有大部分驯化shòu人安然呆在府邸之中,畏惧着被这等动乱牵连;但也有一些,在心中自己都没注意到的角落,点起一个小小的火种。
夜深人静的时候,他们想象着金丝笼外的天空。
义军领袖把气呼呼的侄子送了出去,走回来给画家检查绷带。他沉默了一小会儿,说:“尽管可能有些冒犯,我也想问一问相似的问题。”
“用笔怎么打仗?”路德维希开玩笑道。
“您为什么要随着我们奔赴这样一场危险的战争呢?”泰伦斯认真地问,“您大可以留在塔斯马林州,那里有您的朋友和拥护者,有明亮的画室和最好的画具,绝对安全无忧。”
“是啊,那里有我的朋友……”画家说,目光飘向某个遥远的方向。过了一会儿,他问:“您知道瓦尔克吗?”
泰伦斯想了想,说:“我听说过瓦尔克艺术家协会,您也是其中的一员。”
“的确如此。”路德维希抿了抿嘴,“罗拉夫人与昆蒂娜小姐创办了这个艺术家协会,用于纪念在冤狱中不幸牺牲的画家瓦尔克。他是个非常好的画家,也是个好人,充满了激qíng。因为画下了呼吁解放shòu人、抨击蓄奴制度的画作,保留它们并承认自己画了它们,他遭遇了……不公正的待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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