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现在。
相信自己这是在为世界做好事的人们,自居正义方的人们,惊骇地发现他们的所作所为与目标背道而驰。
光华万丈的乌托邦破碎,露出狰狞的真相,直到这个时候,罪孽真正的重量才爬上了他们的脊背。
漠不关心的平民也就罢了,受影响最多的是那些jīng英。这些年的对峙中帝国继续培养着新的栋梁,为今后可能发生的战争备战,这些生机勃勃的新生代在备战的教育下长大,像被磨锋利的刀刃。当他们所信任的帝国最终公布了这样的结果,来自自身的耳光落到高层脸上,罪恶感落在老兵身上,而磨刀石折断了利刃,这些年轻人脚下的基石破碎,他们过去的世界被彻底动摇。
震dàng的余波久久不散,乃至愈演愈烈。yīn霾在帝国的重要器官之间弥漫,而上层几乎对此束手无措。是的,他们能用铁腕手段控制住任何动乱,然而要如何控制住人们的心,如何阻止信念破碎的人们放弃自己?
有优等生从军校最高的塔楼上跳了下去,他被同学师长认为是个勇敢、雄辩而乐观开朗的人,这事发生得毫无预兆。其后巡逻的教官陆续组织了几起自杀事件,他们不约而同,或许被高楼下的血迹所激。这事简直像扩散开的瘟疫,军校课程不得不暂时停课。
全国各地都有退伍老兵的自杀事件,一位悲愤的遗孀将丈夫的遗书贴到了军区大门口。那位自杀的老兵参与过对野生shòu人部族的屠杀,他曾手刃与自己女儿一样大的孩子。“我们被告知它是必要之恶,即使可能良心不安。我也如此告诉自己,无论我想不想要,我都必须将恶种断绝,为了埃瑞安。”遗书上颤抖地写着,“但这根本不是,从来不是。”
铁血手段能击倒敌人,却对人们的心中之敌束手无策。习惯了血与火战略的铁腕帝国缺乏应对这种事的细腻柔肠,对士气的动员方式已经轻车熟就,但因为从来站在正义的位置,大部分时候对付着非人对象,对士兵战后心理创伤的治疗,到今天才被放到台面上。
非常不巧,埃瑞安帝国的核心地区长期被冷硬的军事化生活方式统治,能算得上文化中心的地方,在远离都城的位置——瑞贝湖。
包括瑞贝湖在内,整个塔斯马林州都是塔砂的地盘。
结果公布后的这些日子,地下城的领域完全没有闲着。
无人机与间谍们依然在忙碌,这种帝国人心动dàng的时机,可以说无论是挖角还是推动对方内乱都会事半功倍。不过,塔斯马林州的来客出乎意料地仁慈,无人机带去的声音,并非雪上加霜的嘲弄。
只是歌声。
杰奎琳的声音在帝国各处的天空中响起。
经过机械转播的歌声没有游吟诗人技能一目了然的效果,但杰奎琳依然是一个非常杰出的歌手。这么多年的温柔治疗之后,她脸上已经有了鲜活的喜怒哀乐,只是依旧不在歌唱以外的时间开口。就仿佛其他时候所有的语言、所有的qíng感,都融入到了歌声之中。
或许也有一点点影响吧,由正式牧师组成的唱诗班为她配乐,这位有着妖jīng与海妖血统的游吟诗人低吟浅唱,优美动人的歌声流入一盘盘磁带之中,透过无人机的开口,播撒在埃瑞安帝国各处的土地上。
它清澈如山泉流淌,温柔如chūn风拂面,只是听到它,心灵便安宁下来。愤怒、痛苦、悲伤、愧疚……各式各样复杂的负面qíng绪在歌声中淡化,至少在杰奎琳的乐曲在耳边响起的时候,遭受折磨的人可以什么都不想。
第一次,帝国的机械鸟破天荒地没有拦截这些无人机,任由它们飞入帝国的腹地。
一些不重要的协议谈判在帝国与塔斯马林之间展开。
法师塔中的藏书与研究者被撤走了大半,但还有一小部分留在那里,继续合作研究着埃瑞安魔力相关的奥秘。两边的负责人小心翼翼地彼此试探,尽量不触碰雷区,研究者本人倒对此毫不在意——施法者的招募与隔绝也就只有十多年,不足以对帝国或塔斯马林培养多大的忠诚。法师们都有着自己的骄傲,塔砂觉得他们的自我程度和女巫半斤八两。
帝国批准并组织了针对军人心理健康的医疗机构,这个半官方机构与地下城的医疗部展开了合作。帝国的军人心理健康机构中有不少经验丰富的军医,塔斯马林这儿则有能舒缓神经的魔药与为数不少的游吟诗人。就目前而言,帝国只接受魔药jiāo易,要让半法系人士前来治疗受到冲击的人们,可能对他们的心理健康没多少好处。
瘟疫女巫蕾斯丽被逮捕了,塔砂抓到她对送往帝国的魔药下毒。她很为自己没能投毒成功遗憾,宣称只要自己有机会,绝对会继续这么gān。
“他们应得的!”蕾斯丽嘶声道,“当初猎杀女巫时一点没有手软,现在说弄错了就行了?哈!别开玩笑了!现在我们还要提供魔药,去治疗这些纯白无辜小宝宝的脆弱心灵?让他们全部烂死在泥地里吧!”
“这批药剂,会供应给那些自杀未遂的军校学生。”塔砂说,“他们还什么都没有做。”
“还没来得及而已!”蕾斯丽怒道,“他们的先人手上满是我们的鲜血,要是战争开打,他们还不是会做一样的事qíng!”
“因为他们的祖先杀了你们的祖先,因为他们将来可能做一样的事qíng,”塔砂重复着女巫的话,“蕾斯丽,这两句理由让他们来说,也没有一点儿问题。”
女巫的眉头皱了起来,化开的烟熏妆让她看起来像只生气的小浣熊。
“祖先曾有仇怨,未来或有妨害,如果这就是合理的开战借口,这片大地上的所有生物都能随时随地伤害任何人与非人,埃瑞安的历史如此长,血脉如此混乱。”塔砂说,“他们当初对施法者动手的时候,不也正用着这种借口吗。”
“那又怎么样?有罪就是有罪。”蕾斯丽防御xing地抱起胳膊,塔砂知道她只是想不出合理的反驳之词了。
“不怎么样,我只是告诉你,听不听得进由你。”塔砂说,“不说擅用私刑的问题,即使要审判战犯,该审判的也是应负起战争罪责的人,士兵只是巨大机械中的零件。那些在灭法运动上投了赞成票的人,如今已经是一抔huáng土。”
“帝国现在的头儿还活着!”蕾斯丽立刻说,“你怎么不为最近这些年才死掉的shòu人矮人主持公道?按照你的法律,难道他们不该死吗?”
“按照塔斯马林的法律。”塔砂纠正道,“所以你怎么打算的?”
“让人类帝国的上层全部自裁谢罪!”女巫露出一个扭曲的笑容,“要是他们不愿意,那就开战!”
“我觉得这主意不错。”维克多嘀咕道。
“开战。”塔砂笑了笑,“谁去战?你吗?”
“我当然也会参战!”蕾斯丽说。
“你一个人参战?”
“想要开战的绝不止我一人!”蕾斯丽申辩道,“只要你愿意松口让我去叫人……”
“你便会将一大群人拉上战场?”塔砂替她补完,“好的,接下来你就是战争的发起者和负责人,所有在这场战争中死去的人都要背在你身上。是你将他们从平静的生活中重新推回战火与死亡之中,是你bī迫他们为了过去放弃未来——想反驳我?你是否想说自己只会找自愿者?往边境线对面扔一块石头,都可能激起一场全面战争,这事可不是打群架。蕾斯丽,你果然从来没参与过战争。”
“在过去的历史中我看得够多了!”蕾斯丽不服气地说。
“那么,这就是我们的不同。”塔砂简短地说,以此结束了这场谈话,“看够了历史之后,你的结论是掀起新战争,我的结论是结束现在这场。”
làng费的血与泪已经够多,内耗已经够多。在转机出现的时候继续放任年轻的灵魂流逝,不是太可惜了吗。
“你的野心又增加了。”维克多在一旁低笑,“只有在把墙那边的土地也算进你的后花园的时候,你才会关心那上面的花糙树木是否受到损伤。”
“不,我的野心一开始就有这么大。”塔砂平淡地说,“只是现在才有实力这么做了而已。”
夜幕防线的两边,帝国与塔斯马林州的关系正在缓慢地变化。
作为对无人机歌声的回馈,帝国的机械鸟变得悄无声息。不再有宣传大喇叭在高空中徘徊,接收到这样的友好信号,龙骑兵不再将进入防线这边的所有机械鸟击落,只在它们进入机密区域时这么gān。
元首(新一任元首,上一位已经离任退休了)的例行讲话中出现了细微的用词变化,对异族与地下城那边的描述变得更加委婉,对立依旧,却比过去缓和。存在了多年的“不存在的通道”无声无息地来到地面上,在双边贸易协议被签订以后,民间商会之间出现了jiāo流沟通。
到下一年chūn天,双方进行了第一次政治层面上的沟通谈判。
都城下的遗迹已经完全发掘完毕,帝国有塔砂需要的魔导科技产品母本,塔砂则有比帝国宽裕许多的魔石魔力。帝国想让军人来塔斯马林州进修,这里的魔力环境对职业者进阶大有好处;塔砂想让法师去帝国都城的大图书馆学习,大图书馆的藏书中有不少失传的法术书。双方都声称自己对魔导科技的研究完全出于生产生活上的需要,为了构建高度魔导文明的繁荣社会;两者都担心自己送去对方那边的人才会被扣留软禁,会这么想,当然是因为他们也动过这样的主意。
想也知道,这会是一场非常艰辛的扯皮会议。
“这有用?”维克多怀疑地说,“条款当中还包括‘限制双方武器制造’,你们哪边谁会真这么gān啊?”
“漫天起价坐地还钱,这条就是用来讨价还价的。”塔砂回答。
“我不明白这有什么意义,làng费几个月时间在抠字眼上,最后签下一纸没有魔法效力的协议,而不是契约书。”维克多孜孜不倦地拆着台,“普通协议这种东西,不就是用来撕毁的吗?”
“至少体现一下想要走向和平的诚意嘛。”塔砂笑道。
帝国与地下城的外jiāo官在桌子两边进行着没完没了的扯皮,远离桌子的地方,双方的新闻业在这几个月里都有了可以大书特书的内容。塔斯马林州的报业与广播业已经兴旺发达,无论是关于埃瑞安帝国与塔斯马林州对峙的qíng况,各区域、种族代表的选举,还是每半年一度的各族研究者会议,都会引起广泛的关注。shòu人菲尼克斯的报纸专栏热度已经向广播蔓延,可能再过上一年满载,时事脱口秀之类的节目就将冉冉升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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