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氏听到现在,已经是泪流满面,“我们家世世代代都是读书人,虽然不算是钟鸣鼎食之家,却也算是有名的52书库。你□□在乡里素有贤名,你祖父为官一方从无劣迹,你父亲在吏部虽然只是一任小官,却一心为国,战战兢兢和阉党斗争。没想到他们寄厚望与你,而你居然还未上场,就因为一时的打击――甚至还不是直接针对的你打击――就被吓破了胆,连与魏阉正面相抗的勇气都没有。我原以为你考了案首,日后对你仕途有利,可既然你是这样的胆小鬼,当初还不如让你目不识丁,让别的忠心为国的人当这个案首算了,免得占了人家的位置!”
范铉超被张氏劈头盖脸地一通骂,心里更乱了,他心慌意乱地跪下,“娘亲,我虽然害怕魏忠贤,可我更怕……更怕……”更怕明朝灭亡。但这话他就算是说了,也只会被张氏骂得更惨。
张氏见他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更加气愤了,一挥衣袖,别开脸,说:“走!我见到你就来火,别在这里惹我生气!”
范铉超被骂了一通,出了院子还没收起心神。范铉朗和范铉超黏得紧,这段时间又有一个“孙锡弟弟”和他抢哥哥的注意力,所以对自己哥哥划地盘画的特别严重,早早就安排了小厮在角门等着,范铉超一回到他就得到小厮的通风报信了。
听到哥哥回来了,范铉朗和陈先生告了假,便往张氏院子走,刚到就发现哥哥失魂落魄地走了出来。范铉朗奇怪地问:“哥哥今天怎么了?一脸不高兴的样子。”
范铉超摸摸他头――范铉朗已经九岁了,已经扎起了头发,被范铉超这么一揉就有些乱了。“无事,只是哥哥被娘亲骂了。”
范铉朗瞪大眼睛,他记事这些年来都是他被骂,哥哥受夸奖,少有见到哥哥被骂的样子。不过范铉朗是个好孩子,并没有幸灾乐祸,反而拉着他的手,“走,我去给娘亲撒撒娇,让娘原谅哥哥吧。”
范铉超扯出一个笑,“无事,过些天就好了。现在就不要去烦娘亲了。”
范铉朗点点头,“那好吧,哥哥可还要请假陈先生功课?陈先生正在书房等着呢。”
☆、第29章 先生赐字
范铉超跟着范铉朗到了书房,见到陈先生时,还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
陈先生先是指出范铉朗练的大字中几个写得不好的地方,又看了范铉超的文章,分析讲解之后,这才将几篇文章一一摊开在桌子上,又拿出范铉超之前的文章对比,温和问道:“铉超,你从吴桥回来之后的文章,大不如从前啊,这可不是能力问题,可是有什么心事?”
范铉超见陈先生已经看出来了,苦笑道:“是有一些心事……”
陈先生见他说到这儿就沉默了,对范铉朗说:“朗哥儿去花园里,和你rǔ娘玩可好?”
范铉朗看看哥哥,又看看陈先生,点头称是,便出去了。
“可是因为生祠的事?”陈先生问,范铉超点点头,“说吧。”
范铉超犹豫几秒,破罐子破摔地说:“我不想读书了,也不想科举――我,我不想当官。”
陈先生迟迟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看着他,那目光像是有力量一样沉甸甸地压在他心头。范铉超闭上眼睛承受。
“你怕不是不想读书,不想做官,是不想做大明的官吧?”陈先生轻声问,一点也没有问出了范铉超心底的心思,也没有问出一个大逆不道的问题的样子。
范铉超不语,仓皇点头。
“你可记得,我来教你,第一天上课问了你什么?”
“记得,先生说,有人读书为了做官,有人读书为了增进才华,有人读书为了大富大贵,先生问我为什么读书?”
“你当时怎么回我的?”
“……”范铉超沉默,之后才低声道,“我说……我说……见到辽东来的难民,不知道能为他们做什么,只好先读书。”
“你可还记得那些难民的样子?”陈先生进一步bī问道。
范铉超面上哀戚,“记得,记得的,那些日子他们几乎每晚都在我梦里,这些年来也没有一日忘记那些人的脸――可是!可是!这大明的江山上如今又有了多少难民?一月杭州兵变,三月福宁兵变,去年还有贵州兵变,这些难道都是巧合吗?这些都是被bī的啊!大明江山危矣!可那些人,阉党只顾着贪赃枉法,东林党只顾着朝廷党争,谁还顾得上大明千千万万百姓?
人人都说东林党好,可他们好在哪儿?不是东林党的人就一棍子打死,再好的官,再重要的决议,只要不是出自东林党之手,那就是错的,那就是要被打倒的。
至于阉党,其罪恶更是罄竹难书!卖官售爵是轻的,欺上瞒下每日如此,搜刮民脂民膏没有谁比他们更在行了。
两党之争,将整个国家都拖入了泥潭,可没有一个人意识到自己错了。唯一能拦住两党的只有皇帝,但是他根本不想管事,只想做木工!甚至他连字都不认得!这样的人能做皇帝吗!只是因为他是大儿子所以就可以堂而皇之地làng费国家的命运这样对吗?要我去为了这样的皇帝,为了这样的国家卖命,我做不到――我不愿意!”
范铉超说的这番话,如果诉说的对象是范景文,这简直算得上是和犯上作乱同一等级的政治错误了。
但幸好听到的人是陈先生。陈先生经过科举,但他也是寒门出身,与从小就生在官宦人家、受到最传统的“天地君亲师”思想教育的范景文不同,他这一生既经历过贫困潦倒的日子,也有过“chūn风得意马蹄急,一日看尽长安花”的jīng彩时刻。当他在人生的最顶峰,看见食ròu者鄙的朝堂恶流,但他在生活的最低谷,也见过人生百态。
他见得更多,也就更能尊重范铉超的想法,不管多么惊世骇俗。虽然他不同意,但是他至少理解了。
所以他才叹息。
范铉超说完这些话,心里也忐忑不安,不知道自己这位夫子会如何教训自己。但他并不后悔,这些话已经压在他心底很久了。从他在万历朝时就想说了。一个皇帝犯错,所有人都必须跟着一起倒霉的朝代,为什么还非要延续下去呢?既然知道大清并不是元朝那样将汉人奴化的朝代,明明知道后面有康乾盛世,为什么还非要为了一点“汉家天下”的面子,活受罪呢?
范铉超的思想还停留在“这个公司不好我就跳槽”“那个公司不好就会破产被人收购”的现代思维,并没有意识到“改朝换代”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qíng。
直到他见到因为战乱南下的辽东难民。
他第一次怀疑了自己的主张,这是对的吗?让历史按照原定的方向发展就是正确的吗?还是说,在历史之外,还有一种选择呢?说不定是更好的未来呢?
但这仅有的一丝微弱的怀疑,最终还是消散在魏忠贤的大贪大jian里,消散在东林党的对人不对事里,消散在天启皇帝的不作为里。
既然这个王朝坏掉了,那就换上一个新的来。
从头开始,建立一个太平盛世。
范铉超望着陈先生几乎是一下子失去了jīng神的面庞,悲伤道:“先生,这个国家已经坏到骨子里去了。我不想为这个样的国家卖命。”
陈先生回望范铉超,朝气蓬勃的脸,因为自认为正确的信念而发光的眼睛――他曾以为自己的学生将是未来大明的希望,国之栋梁。可他不知什么时候走进了岔路,自己却毫无所觉,以至于发展到今日,大明二十年后的顶梁柱,已经对这个摇摇yù坠的国家失望至此。
如果范铉超也是这么想的,那这个国家里又有多少人是这么想的?有多少饱学之士,不愿意为国效劳,而眼睁睁看着国家渐渐滑入灭亡的深渊?
可是他又有什么资格指责范铉超呢?陈先生自己就是看透了官场,辞官归乡的啊。
“你并不是只知道一味相信别人的话的人,所以你若是如此想法,定是经过深思熟虑的,我也无能为力。”陈先生无力地说,“可是,铉超,若是你今日不读书,日后可能连报效国家的机会都没有了。”
范铉超低声道:“我也不是不爱读书,可要让我做官,我是万万不愿的。”
陈先生说:“你今年也有十六了,虽然还未弱冠,但你既然已经能说出这番话来,我便不能将你和一般的孩子一样对待了。虽然我只是你的座馆老师,并非收你做入门弟子,可也有几年的师生qíng谊,送你‘含元’如何?”
“先生虽不曾收我做入门弟子,我却一直当先生是我真正的老师。先生赐字,莫敢不从。”范铉超发自真心地说。
“含元,是个好字,莫要辜负了它。”陈先生道。
范铉超隐隐知道这字的意思,陈先生是让他别忘了当年说的“想为辽东来的难民做什么”的赤诚之心。换而言之,是他当初以为能改天换地,一片赤忱的qíng怀。
陈先生,终究还是不同意他的决定。
☆、第30章 送林司业
范铉超自从那天回到家后,就再也没去过国子监,告了假在家里学习。虽然他和张氏、陈先生都说了不愿意再读书,但他还是随手读些书,日子像是回到了还没开始跟着陈先生学习的时候,不以科举为目的,只是为了增长见识,增加修养。
因为没有了压力,反而更加能看得进去了。
范铉超得到了陈先生送的字,写了之后装裱好贴在了墙上。他还下不定决心,究竟是坚持着自己的想法好,还是跟随陈先生的建议,朝着“含元”的方向前进。
虽然他看起来很坚定地认为这个国家已经腐烂到了极限,但就连陈先生都看到了他心底的犹豫,还专门为他起了“含元”的字,可见还是希望他回到“正途”上来的。
而每当看到朝堂上的争斗,范铉超只想远远躲开。可他一躲开,又会看见那些苦难的人沧桑的脸,左右为难。
范铉超苦笑,这比毕业季上天下海去找工作折磨人多了。
正想着,静楼来报,“倪公子来了。”
话音刚落,倪后瞻敲着扇子就跨进了书房,“含元,走吧,林司业今儿个回乡。”
当时他们听说林司业回乡,国子监里一众对陆万龄和祝捷看不过眼的监生,不管是平日里敬重林司业的,还是抱怨林司业太过于严厉的,都纷纷说要去送上一程,范铉超早就穿戴整齐,正等着呢。
两人一同出门,到了城门口,却发现来送行的监生只有寥寥十几人,和当时一呼百应的qíng景相去甚远。
范铉超皱着眉头,问其中一个道:“怎么只有这么些人?其他人呢?”
那人姓王,王监生支支吾吾,故左言右,倪后瞻见状,知道有变故,道:“到底怎么了,快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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