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监生比范铉超大,却比倪后瞻年纪小,加上平时倪后瞻在国子监里风头独树一帜,颇有几分威信,所以他也就一叹气,都说了:“他们都不来了。本来当时我们说得好好的,都一起来送林司业。昨天我还提醒他们呢,可今早起来,我等了一会没认出来,去敲门,一个个不是今天有事就是昨天吃坏了肚子,还有的根本就找不见人了。”
说完,王监生见范铉超和倪后瞻气得脸都拉长了,小心翼翼道:“算了,虽然人少了些,可大家的都是真心实意来送林司业的,比他们那些假模假样的要好。”
范铉超虽然还是生气,却也不能现在冲回国子监将那些人抓出来骂一场,青着脸,胡乱点点头。
倪后瞻却不管这些,大声骂道:“都是些人模狗样的伪君子!”引得周围几人纷纷侧目。
范铉超看到一辆半旧不新的马车朝着城门口缓缓驶来,要不是车架旁坐的正是林司业身边的老仆,范铉超还真认不出,差点就这么放过去了。他笑道:“林司业来了!”
几人赶紧上前,一齐道:“学生恭送林司业回乡。”
马车停下,林司业掀起车帘,见到国子监十几个学生,有的曾经被他骂过罚过,有的他寄予厚望,如今都来送他,十分激动,“我这辈子能教到你们这样的学生,此生无憾啊。”
范铉超说道:“先生千万不要这么说,我们这些年来全靠司业教导。”
林司业道:“哎,我并没有教你们什么。原本以为我管理国子监还算是严格,比起以前的国子监更严格,没想到还是出了陆万龄、祝捷这样的败类,实在是我人生一大耻rǔ。”
众人纷纷安慰道:“那陆万龄和祝捷是他们自己心术不正,和司业您一点关系都没有。林司业在国子监一向公正严明,这是我们都知道的。您就这么走了,我们这下,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
林司业道:“我已经老了,是再看不下去国子监这乌烟瘴气的地方了。我知道你们多为岁贡选拔上来的学子,虽然现在生祠一开,国子监学风不如从前,你们也不要忘了发奋读书,早日为国效力。”
倪后瞻一直在听着林司业和众人讲话,听到这儿终于忍不住道:“既然林司业知道我们在国子监势单力薄,为何还要抛下我们,独自辞官回乡?先生想做名士清流,便不顾我们这些学生了吗。”
倪后瞻一向是敢想敢说,可谁也没想到他居然会挑在这个时候,当着林司业的面说――“你就是怂了,gān不过人家就跑”。就连范铉超也只知道他对林司业辞官一事颇有微词,可没想到居然会当着林司业的面,在所有人面前问出来。
来送行的监生们也是大吃一惊,有的去拉他的袖子,有的斥责他不尊师长,还有的请林司业不要因此怪罪于他。总之,城墙根下,突然热闹了起来。
有几个人也喊范铉超劝劝倪后瞻,让他向林司业道歉,好把这段圆回来。范铉超和倪后瞻的xing子南辕北辙,若是在平时,倪后瞻得罪了人,都是范铉超好说歹说地劝回来的。
林司业看着倪后瞻,目光缓缓转向范铉超,“你也是这么想的吗?”
“……我们在国子监的确孤立无援。”范铉超最后缓缓吐出几个字,“今儿来送您的监生,除了我和后瞻这样的官宦人家子弟,怕都是在拿前途在赌了。”
林司业目光一个个看过这些来送行的监生,眼角不禁湿润了,“我对不起你们啊。我虽在国子监,却也算是一人历经三朝的元老,见过三党和东林党斗争,见过东林党一家独大,如今又见了魏阉的cao弄权柄。我老了,我也累了。实在没力气再和年轻人斗了。
可是,你们还年轻,自有大把的时间实现你们的抱负,安抚大明。我只是国子监司业,不过从四品的官,但你们以后必定要出将入仕,甚至封阁也不在话下。我无法再为你们保驾护航了,我虽辞官,却希望你们能留下来,总有一天,国家会需要你们的。”
国家会需要我……
范铉超一句话不说,回忆起自己昨晚拜访张维贤的qíng形。
那是他第一次独自拜访张维贤这个亲舅舅,可他还是被张维贤的长随请去的。说实话,见长随一路上板着脸不说话,进了府以后之间把他引到了张维贤的书房,范铉超心中直打鼓。
张维贤这是什么意思?
☆、第31章 超哥被打
张维贤的书房极其简单,一张桌子,一套茶具,一张地图,一书架书,除此以外就没有了。连座椅都没有,只有两个蒲团。
张维贤坐在一个蒲团上,范铉超行了礼,张维贤“嗯”了一声,让他坐在另一个蒲团上,径自取了茶壶倒茶,神色平淡,并无一丝异色。
见此,范铉超更加害怕了。虽然他不知道自己在怕什么,但是有种直接被班主任从教室里带出来去见教导主任的感觉,心里有些摸不准这位英国公舅舅的心思。
他是位极人臣的英国公,自己又是他庶妹的儿子,可英国公既不像一般的舅舅对侄儿那样亲热,也没有富亲戚对穷亲戚的冷漠。英国公老太君曾说,范景文是英国公少有的至jiāo好友,可范铉超见他们相处,也不比英国公对自己热络多少。
总之,他这位权势滔天的舅舅,整个人每天都是一副随时都要出家求道的冷淡样子。
虽然他在国子监、在吴桥县也多有人用这层关系巴结讨好他,范铉超却一直小心翼翼,尽量不去沾这段关系。并不是怕给英国公添麻烦,而是心知肚明自己虽然是英国公侄子,张维贤却没有把他多放在心上。
狐假虎威,总是尴尬的。
“不知道舅舅今日招我来,有何吩咐?”
范铉超说完,张维贤也没有说话,他先倒了一杯茶,仰头喝了,眼睛微微眯起仿佛在品茶。过了一会,张维贤品完了,举手给范铉超也倒了一杯,“你也试试,这是今年新上的峨眉雪芽,chūn茶金贵,需细细养,细细品。”
“谢舅舅。”范铉超本来对茶叶没有什么研究,穿过来这些年也学会了喝茶。张氏出身勋贵,对这些饮食服侍最为挑剔,这些年下来,他虽然不是品茶大家,但一般的茶好茶坏也还是知道的。
范铉超呷过一口,的确滋味鲜慡,香气浓烈,“好茶。”估计张维贤还要让他讲这茶好在哪里,范铉超gān脆就自个儿直接说了,“峨眉雪芽,茶叶有扁、平、滑、直、尖的特点,这杯泡出来的茶水香气清香馥郁,色泽嫩绿油润,让人神清气慡。”
张维贤道:“这汤色口感如何?”
“茶水嫩绿明亮,口感清醇淡雅,这是顶尖的好茶。”
范铉超想着自己当初在张氏那儿喝茶,对这些沁香口感一窍不通,只知道解渴,被张氏笑为牛饮驴,bī着学会了品茶。张氏也是英国公府小姐,大概从她手中教出来的,这番点评估计能过关吧?
张维贤冷笑,将整整一壶茶水都泼到地上,“这样呢?”
范铉超没想到他会将上好的峨眉雪芽都倒了,虽然自己不知道价钱几何,但想必连张维贤都说“金贵”的茶,价钱也是他难以想象的。张维贤说泼就泼,简直壕得不能再壕了。
可比起峨眉雪芽,范铉超更心惊的是张维贤的举动。张维贤一向是个冷清冷淡的人,突然做出将茶整个翻到的举动,让范铉超惊疑不定。
脑子里快速掠过最近的大事小qíng,除了在张氏和陈先生面前说不愿再读书以外,就再也没有出格的事qíng了。
果然,他就听到张维贤问道:“把茶水都倒了,又如何?”
若范铉超是个中二少年,完全可以梗着脖子说:“你倒你的茶,和我有卵关系?”
若范铉超是个*青年,要想cha科打诨,混过这一次,完全可以说:“茶这么贵,土豪求抱大腿!”
可范铉超已经过了中二的年纪,也不是*的xing格,只好规规矩矩道:“茶叶金贵,种茶人辛苦,舅舅就这么倒了,可惜了好茶。”
张维贤道:“你如今知道可惜一壶好茶,若是一个人自会前程,又该如何呢?”
“舅舅,我并不是在自毁前程,而是这前程看似金光闪闪,内里根本就是腐烂得一塌糊涂!”范铉超说道,自从前些天和陈先生谈过以后,他发泄了一切糟糕的qíng绪,现在冷静多了。“我愿意学习谢玄一样读书,可若是要我加入那样的官场里,我是宁愿一字不识。”
张维贤右手握拳,猛地重锤木桌,范铉超面前的茶盏一跳,掉到地上,摔碎了。
“好男儿为国为民,你却一味只知道逃避责任!将天下百姓置于水深火热中于不顾,只知道你自己的享受作乐!若是大明要靠你这样的文人治天下,早不知道亡国多少年了!”
“我当年读书时也想着报效国家,可如今您看看辽东,看看魏忠贤,这并不是我不愿意入朝为官,而是这个朝廷让人寒心啊!若是一个太平盛世,我自然愿意――”
“啪!”
范铉超只觉得脸上一阵风,眼前一片黑,脸颊上火辣辣地痛。直到张维贤开口说话,范铉超才知道自己被扇了一耳光。
范铉超震惊得说不出话来,他长这么大,也只有闯了祸被自己亲爹打过。虽然口口声声称张维贤是自己舅舅,实际上更多还是“明代英国公张维贤”。突然就被这么打了,范铉超甚至有些反应不过来,不知该作何反应为好。
张维贤不管他这么多,他军队出身,对自己的两个儿子一个侄子的教育,都是棍棒底下出孝子。打范铉超,更多是下意识的教训儿子的反应。
自从听了妹妹张氏说范铉超不愿读书入仕,张维贤心中恼怒极了。他倒不是为了给英国公一系添一个文官派系上的助力,而是愤怒范铉超一心只知道自己平安无事,而对大明、将皇上视而不见。
张维贤他的儿子他知道,虽然忠心耿耿,却是古板不知变通,太平年景还好,可如今外有后金láng贪虎视,内有魏忠贤挟势弄权,说是危急存亡之际也不为过。原本他们家被他寄予厚望的范铉超此时却只知道一味胆小怕死,怎么不让张维贤生气?
“国家正处于危难关头,可你却只想着保全xing命。你父亲若是知道他有这样的儿子,定不会以此为荣,反而以你为耻!只知道在太平年月锦上添花,却不知道与国家同生死共患难。这就是你读的圣贤书?你和陆万龄、祝捷有什么两样?
山河日下,你却只知道希望别人来救国,你在后面摇旗呐喊,背靠大树好乘凉。若天下人都如你一般,还轮不到大明江山社稷摇摇yù坠,我们现在还在被元朝蒙古人统治!”
范铉超刚被打的时候还有些愤怒,如今只是沉默不语。
他也并不是一味只知道逃避责任,也知道清军入关不是天真的和平解放,满清大屠杀死了上千万百姓,所谓的扬州十日、嘉定三屠,都是这时候血腥可怕的恐怖事件。一味地要求顺应历史,其实也是现在正活着的人民的刽子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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