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不是说范铉超有什么厉害的功绩,说来说去,他能拿得出手的,也只有当时靖江县的抗灾一功。
这些年来的接连升迁,看似有什么接待使团、考核优等,说白了都是崇祯皇帝在照拂他而已。
可就是因为他是崇祯皇帝最心腹的官员,派他到这儿来的目的自然昭然若揭。
而他会用什么办法来整顿江南吏治,实在是难以猜测。
不过,据说皇上给了他一把尚方宝剑。
林知府摸摸自己发凉的后脖子,才发现那儿没捻好,伸手理了理,这才感觉到有点暖意了。
“你们的那些粮仓里的米……”
下面有一官员赶紧道:“换好了,换好了。粮行都有配合。”
“公银损耗……”
“约束家人……”
“献地……”
一桩桩,一件件,似乎都安排得极好,林知府这才松了口气。仔细思索下来,似乎没什么发现了。
今夜这才能稍微安眠,只等着明日副都御使范铉超来了。
可他们第二日从早上一直等到huáng昏,才见着那范大人的车队缓缓而来。林知府跺跺脚,明明知道范大人的车队应该早上就到的,不知道怎么了,居然能走到天快黑了才到。
幸好他们等到中午,不耐烦了,先包了一个茶楼,边吃茶边等,又派了官差接应。
否则,真在这冰天雪地里苦等一日,那就要病倒了。
他们翘首以盼,琢磨着怎样才能让这位陛下身边极得宠的主兴致昂扬地来,满载而归地走;或者让他带着满腔抱负来,灰头土脸走。
端看他怎么选了,林知府得意地想。有了昨夜的小会垫底,今儿个他果然有了些底气。
只见那高头大马拉着一辆半新半旧的马车缓缓而来,那马儿一看就是好马,身形高大,走路稳健,走在管道上,车子都不摇一下的。
就是……速度太慢了。
从看着他们起,林知府就一直盼望着盼望着,恨不得自己抬脚走过去,说不定还能快点遇着。
待马车到了跟前,天已经全黑了,路边点起来火把。借着明明灭灭的火光,林知府带着一群官员行礼。
“拜见范大人。”林知府道,心中对这位副都御使多有不满,怎么我给你行礼,你人都不下车呢?
“大人舟车劳顿,下官已安排好了酒席……”
“范某谢过林大人好意……咳咳,但是……咳咳,我在路上偶感风寒,身子虚弱。”
林知府听着这声音,喉咙都哑了,咳嗽起来惊天动地,仿佛要把气管咳出个dòng来。
“是下官考虑不周,不如大人您先至官邸休息,下官马上派人找大夫来看看?”
“也好。”
范铉超睁开眼睛,小满朝他眨眨眼,狡黠一笑,范铉超无声地竖了个大拇指。
待到了地方,马车停了下来。林知府讨好的将他扶下车,范铉超将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一只手握住了林知府的手。
林知府叫道:“大人,您都发烧了呀!手心这么烫!”
范铉超咳嗽两声,摇摇头,被自己丫鬟搀扶着,直接就进去了。
这时候,范铉超的贴身小厮才道:“林知府,我家大人从昨天夜里就烧起来了,只是为了不耽误行程,这才紧赶慢赶,到了杭州。只是他身上带着病,还请林知府先请个厉害的大夫来,帮我家大人看看。”
“这是自然。”林知府拍着胸脯保证,一定找个全杭州最好的大夫来,专门给范铉超看病,直到看好为止。
☆、第83章
只是范铉超这病,一直都不见好转。从年初到杭州来,一直到西湖的冰开始化了,地面上隐隐约约又有了糙绿色,范铉超还一直未见过杭州各级官员。
若是有人问起病qíng,大夫也多是回答:身子骨虚弱,需静养,不可劳累。
要是一个大夫这么回答,也可能是被收买了。但要是全城数的上号的大夫都这么说,大家就在心中估计,应该是真的了。
有时候,林知府忍不住去想,他是不是要病死在杭州了?
要是果真如此,那究竟是这位天子宠臣病死在他管辖范围内,陛下怒气大呢,还是让这位宠臣病好了就滚回去的怒气大呢?
虽然第一点来看,陛下会把火发在他身上,但是要等他病好了去查,林知府还真有些担心。
不如还是求求老天爷将他收了回去吧,毕竟看他那副瘦弱的样子……
诶,范铉超范大人,长什么样来着?林知府忍不住一再回想,只是那天天色已暗,范铉超又穿着一身貂皮大袄,身形和正脸都被遮挡得严???实实的,加上日子一久,林知府居然忘了他长得什么样子了。
没关系,没关系,认得官服就好嘛。整个杭州府,也就他一个年纪轻轻的三品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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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夜中。
一户不起眼的小院落里,范铉超对着一豆残灯,仔细对照着手中的两本账本。
他身后,小满隐藏在暗处。院子里还有其他锦衣卫乔装做他的家丁把守。街上还有打更的、周围的院落也有各处锦衣卫在隐藏着。朱由检将锦衣卫杭州卫所的指挥权jiāo给了他,一切都听他的指挥。
这本账本是他们处心积虑花费了快四个月才从林知府处抄写下来。比对着他们从那几位富商家中搜查到的账本,竟然一字不差。
等范铉超从账本中抬起头来时,他才意识到原来天已经亮了,而面前的油灯已经不知早已什么时候熄灭。
他合上账本,小心翼翼地放进盒子里,上了两把锁头,一把jiāo给小满,一把自己带着。小满接过装着他这四个月心血的盒子,很快消失在密道中。
范铉超一夜没睡,头又重又疼,眼睛倒还能睁开,脑子也能思考,只是他也不怀疑,如果自己真的躺下来,都不需要酝酿,就能直接进入梦乡。
只是他还不想睡,查清楚账目的兴奋感充斥着他的血管,一下下地撞击他的心脏。心脏跳得很快,范铉超忍不住去想,是不是自己这几个月熬夜太过,要猝死了呢?
摇摇头,将这个刚不吉利的念头抛在头后。他推开门,迎着日光,呼吸着绿色的空气,忍不住想起那句经典的台词,“明天,又是新的一天。”
摇摇头,“不对,应该是,今天又是新的一天。”因为不知道这句经典的台词到底是出自哪里,心一向很大的范铉超就擅自改了改。
朝中出自江南的各位东林党人士,他们在老家收售献地的问题也在调查中,范铉超想着,很快就要到瓶颈期了。
可有了这本账本就不一样了,至少,他能先上报朝廷将这些蛀虫都抓起来,然后再慢慢定罪、清查田产。
这虽然有些拖延,却是最稳妥的办法了。当年徐阶家田产四十万亩,差点没吃了他,如今,这杭州大小官员几乎承包了附近郡县的田产。
这些当然不是他们的俸禄养得起的,只是大明朝官员有一种“献田”的传统。
也就是指,农民自主自动地将自己家的田地送给官员,这样做可以将他们需要上jiāo给国家的税收转而jiāo给官员。
按照大明律,官员家的田产是不需要收税的,而那些农民只要向官员上jiāo一部分租金就可以了。
整体算下来,比给国家jiāo税收要划算很多。
不过这样做也是有风险的,但这些风险都由收了他们田产的官员承担。
比如说,当皇帝想要处理你,给别人腾位置的时候……
就算是他们有东林党撑腰又如何?还比得上当年的徐阶徐首辅?
这些杭州官员的人头,他收定了。
“大人,朝露寒冷,还是回屋里去吧。”不知何时,小满已经站到他身边了,手里捧着一杯热茶。
范铉超接过热茶,抿了一口,“我都坐了一晚上了,出来松口气。”
小满有些担忧地望着他,“少爷病才好……”
范铉超哭笑不得,“我哪有什么病,那点咳嗽几个月前早就好了。小满,你是不是太过紧张了。陛下给你的压力太大了。”
小满脸一红,“陛下是嘱咐卑职注意您的身体,可是……小人也是真的关心少爷。”
范铉超笑了笑,他当然知道小满对他忠心,在他好奇地问朱由检范府里有没有锦衣卫的时候,朱由检大方承认了小满就是他的暗桩。
范铉超那是真的大吃一惊,毕竟小满是他从辽东难民中捡回来的,之后就一直在范府中生活,怎么突然就成了锦衣卫了?
那时候,朱由检是怎么回答他的?
“本来锦衣卫就看中她了,只是你捷足先登。不过正好,也就省下那点功夫了。”
范铉超这时候想,大概当时范府里就有锦衣卫的人潜伏了,然后正好接触了小满。
不过,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之前的潜伏的那个锦衣卫呢……
他想起范景文和张氏还在南京,不禁打了个寒战。
“京中可有信来?”
小满低声道,“还未,昨日才来过信件。估计要到明日。”
范铉超点点头,“我都忘了。”我都忘了明天才会有信了,“我写一封信,你且等等,将信和账本一起送至京中。”
小满应下。
范铉超提起笔,思考许久,要写什么呢?我咳嗽早好了?杭州西湖的冰开始化了?可能他还可以看到初chūn杨柳?
“杭州一带官员受贿售官账目已查到,不日将开始清查献田qíng况。”又写了几句,最后才犹豫一下,提笔写下,“微臣恭请圣体安康。”
☆、第84章
杭州,初chūn。柳絮已经开始满城飞扬,范铉超又开始咳嗽了,每次出门都恨不得面上罩上七八层。
小满对他病qíng忧心忡忡,甚至到了范铉超自个也觉得她是不是cao心太多的地步。
“只是花粉过敏,或者是鼻炎而已……不用这么紧张……好吧,你也不知道什么叫花粉过敏。”范铉超挠挠头,“那两个罩子给我把脸蒙上吧,就能好多了。”
小满有些尴尬,说道:“那是姑娘家才戴的东西吧?”
心好累,连个口罩都不能戴了。范铉超只好顶着被揉得红通通的鼻子出门了。
杭州林知府这时候还不知道他命根子一样的账本已经被锦衣卫偷走,临摹了一本,又放了回去。只等着到时候一起人赃并获,治他一个贪赃枉法之罪。
这时候的他,还在最好的游船里接待这几个月来第一次公开露面的范铉超。
杭州有头有脸的官员们几乎都来了,满满当当地坐了整个画舫。更有歌女舞女助兴,轻歌曼舞间,在座的官员们杯盏jiāo错。
而来到杭州就一直卧病在chuáng,到了开chūn才终于“大病初愈”的范铉超就是这次被灌酒的重要对象。
“范大人年纪轻轻就身居高位,前途不可限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