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子式看着那道蹲在火炉边的身影,忽然有种很恍然的感觉,他下意识喊了一声,“胡亥。”
胡亥立刻回头,漆黑的眸子,如玉的少年,余子式心中一跳,不知不觉间这孩子原来已经长得这么大了,只剩眉眼里还依稀看得出小时候的轮廓。两人相视了一会儿,胡亥站起身朝着余子式走过来。
稍微一瞥,余子式就看见了胡亥手里的打火石,半晌他问道:“你平时在殿中,都不怎么生炉吗?”
胡亥微微一默,随即轻轻道:“习惯了。”他走到余子式身边坐下,将那火石放下了。
余子式看着薄光中的少年侧脸,胡亥却难得没看向自己,而是径自在他面前坐下,拢袖伸手倒了杯水轻轻抿着,“先生找我什么事?”他的声音平静到几近淡漠,余子式不自觉地皱了下眉。
想了半天,余子式才开口:“倒也没什么事儿,我就是过来看看,你最近……”
“我挺好的。”胡亥忽然打断了余子式的话。
余子式一怔,半晌回了句“那,那就好”,两人相对而坐,一时竟是无言。不知怎么的,余子式觉得胡亥今天似乎对他有些刻意疏离,连带着他的声音都有些发冷。
前两天出了炼丹烧宫殿那档子事,余子式一直在跟着蒙毅收拾徐福的烂摊子,也没空过来转转,这如今连胡亥宫殿里什么时候多了个人都不清楚,更别提他能知道胡亥最近愈发不可捉摸的qíng绪是出于什么原因了。
想起那小罗,余子式顿时觉得他还是得多问两句,他看着胡亥,想了想很是委婉道:“院子里的宫女长得挺好看啊。”
胡亥端着水杯的手一顿,他抬眸深深看了眼余子式,良久轻轻说了一个字,“嗯。”
“你怎么遇上的?”
“受伤了,我留她住两天。”胡亥说的很自然大方。
“受伤了?怎么受伤的?”
“不小心摔了。”
“这样啊。”余子式想了想,问道:“你觉得她怎么样?”
“一般。”胡亥卷袖给自己又倒了一杯水。
思及胡亥平日里的脾xing,连别人碰到他衣角都会不舒服的人,能让一个陌生的小姑娘住进来,说是“一般”余子式是肯定不会信的。他倒是没拆穿,只是心下觉得心qíng有些复杂,有点担心,有点欣慰,又有些失落。
这大抵就是可怜天下父母心吧。
余子式想了想,然后觉得自己的想法真是可怕,心中默默对着丰神俊秀的秦王嬴政陛下道了个不好意思,他扭头看向胡亥,“你一个人住也挺冷清的,有个人陪着也挺好。”
“嗯。”胡亥的声音一片淡漠。
余子式看他那模样,自己心里那句“不过,再喜欢最好还是留个心眼”半天在嗓子口不上不下,硬是没说出来。防人之心不可无,余子式从来都认为这句话极为正确,那名唤小罗的姑娘出现得有些突兀,什么身份什么背景什么来历他一无所知,其实这样的人放在离胡亥这么近的地方,很危险。若是出现这qíng况的是其他人,余子式一定会提醒个一两句,但是偏偏是胡亥,余子式挣扎了半天硬是说不出口。
实在是胡亥这辈子,太清冷了。
虽说在宫宴等特定场合,在外人面前,宫人看小公子殿下着实是乖戾无常,他几乎仗着秦王宠爱在秦宫里横着走。但事实上,除了余子式自己偶尔过来与他说两句话,这孩子几乎就是一个人整天待在宫室中不言不语。余子式撞见过很多次,沉默的少年坐在昏暗的宫殿中安静得有如不存在,若不是知道他其实还活着,他真觉得那孩子的已经没有人的气息了。
这如今难得碰上个他喜欢的,这他做长辈的要当头泼凉水,着实是有些下不去手。想了又想,余子式觉得自己还是什么都别说了。
余子式不说话,胡亥更是一言不发,两人坐了大半天,余子式终于说了句,“我还有点事。”
“嗯。”胡亥点了点头,却没抬眸看余子式,只是拢着那杯凉却的热水,轻轻眨了下眼。
随即他耳边就是逐渐远去的脚步声,好不容易暖和了些的屋子似乎又一下子冷清下来。想起那男人的略显单薄的衣裳,胡亥沉默片刻,起身去内室拿了件黑色厚披风。
刚抱着那件黑色披风走出大殿,眼见着刚要拐过走廊,胡亥的手就猛地捏紧了手中的披风,他立刻定在原地,一双眼盯着院中的两人。
余子式一走出大殿就遇上了等在雪中的小罗,看上去像是在等他。正好余子式也想探一下这姑娘的底细,于是在小罗开口后他就顺水推舟跟她聊了起来。
简单寒暄客套几句话后,小罗终于切入主题,她咬着唇却是鼓起勇气般看着余子式,“大人,我听闻你是殿下的先生,和殿下相识多年。”
“嗯,怎么了?”余子式打量着姑娘的脸,眼见着她的脸一点点红了起来。
“那大人应该对殿下很熟悉吧。”小罗绞着袖子,半晌猛地抬头飞快地说:“大人,我,我想问问你,殿下有没有喜欢的东西,吃食,或是别的都可以!”
“你问这个做什么?”
小罗彻底涨红了脸,一双原本就水灵的眼睛灵气bī人,“大人,我,我心悦殿下!还望大人一定要告诉我!”说着她忽然行了一记大礼。
余子式伸手就将她扶住,“行了行了,还真打算给我跪下了啊。”
“大人!”小罗一双眼就那么热切地看着余子式,那绯红灵动的样子极为动人。少女怀――chūn,最是天真烂漫。
余子式心中轻轻一动,这小姑娘的qíng绪看起来倒不像是装的,在小罗灼热的期待目光下,余子式轻轻咳了声,低声道:“说句实话,这些事我其实也不怎么清楚。”实际上,他根本不记得胡亥有什么特别喜欢的东西。
“怎么会有人什么都不喜欢呢?”小罗似乎也顾不上女儿矜持,忙道:“大人再好好想想。”
余子式想了半天,不知不觉间拧起了眉,良久他犹豫道:“前几年殿下还小的时候,冬日咸阳城市有卖种梅花糕,我有时进宫会买两斤带去府库给大家尝尝鲜,有次给殿下带了剩下的半包,他好像还挺喜欢的。”
“梅花糕?大人明日进宫能不能给我带点?”
“唔,是这样,前两年那卖梅花糕的老妇人去世了,我也有两年没见过这种糕点了。”余子式看着小罗一瞬间失望起来的眸子,想了想又道:“宫里膳房倒是说不定有人会做,我想也不是太难的东西,正好这两天开梅花,你若是真有兴趣,自己可以试着做做。”
“真的?”小罗似乎一下子兴奋了起来,猛地伸手拽住了余子式的手。
“真的。”余子式看了眼拽着自己的手,眼神微微一动却没多说什么。
“那我明日便去学!”说着小罗还拽着余子式的袖子的愈发紧了,“多谢大人了。”
“无妨。”余子式扫了眼小罗脸上的神态,忽然低头伸手轻轻覆上了小罗的手,感觉到小姑娘一瞬间的诧异,他轻轻拢住了她的手。“你有一双挺好看的手。”他悠悠道。
小罗的笑僵了一瞬,却没敢从余子式的手中将自己的手抽出来,她微微瞪大了眼,手微微颤抖起来。
“一定能做出小公子殿下喜欢的梅花糕。”余子式说着伸手抚上她的手背,轻轻将小罗双手翻开,他状似不经意地抚了下小罗的手心,良久他忽然抬眸笑道:“美人指尖,不仅能走琵琶弦,跟能拨动心上人心弦啊。”他松开了小罗的手,看着她僵硬的脸色,他温和地笑着:“难得我也做了回登徒子,别见怪了。实在爱美之心人皆有之。”
“没,没事。”小罗似乎一下子又瑟缩了起来。
“行了,回去吧。”余子式轻轻笑着说完这一句,随即转身。
刚一转过头,他的脸色瞬间难看得厉害。
一手的厚厚茧子,修剪花枝拿剪刀的茧子掩盖了大部分原先的手茧。这些天休息养伤之后,剪刀茧子褪了许多,老茧显出来。余子式不能确定,只是觉得那一手的老茧,实在是有些像常年习剑的人手上的茧。
不能确定。
待余子式走后,小罗的脸上终于露出了淡淡的慵懒,她伸手看了眼自己的双手,除去这一手老茧,光看形貌果然是纤纤玉指,她侧头欣赏了一会儿,随即眯了眯眼伸手从袖子里掏出方帕子,然后狠狠擦了两下余子式碰过的地方。男人啊,都是些什么东西?擦完后,她随手就将帕子扔了,慢悠悠走回自己的宫室摘梅花去了。
良久,胡亥缓缓从廊后走出来,手里仍然抱着那件黑色披风,他抬眸看了眼小罗离去的方向,眼神清清冷冷,只淡淡扫了这一眼,随即他转身朝着余子式的方向走去。
刚走到主宫道上,他恰好撞见了折回来的余子式。
“殿下,你喜欢小罗吗?”余子式刚想了一路,此时见到胡亥,他二话不说直接问了这么一句。
“一般。”胡亥倒是依旧没什么太大qíng绪起伏。
余子式微微转过头恢复了一下气息,然后看向胡亥,抱着件黑色披风的少年立在雪里,已经初具风华。他说道:“殿下,少年当志在四方,不宜耽于美色。”
胡亥一瞬不瞬地看着余子式,忽然,他嘴角略显嘲讽的上扬,“爱美之心人皆有之。”
余子式的心里猛地一声惊响,“你看见了?”
“嗯。”胡亥走上前,轻轻抖开手中披风递到余子式的手上,“天冷,先生该多穿点。”他记得,余子式是很怕冷的,往年冬天没了炉子就浑身不舒服。
站在原地抱着那件长披风,余子式看着胡亥负手而去的背影,那袭黑色在一片雪色中异常的浓烈他忽然问道:“你会怎么做?”
胡亥听见声音停下了脚步,他扭头看向余子式。
“刚才的事,我可以解释。”余子式皱眉道,“我知道你挺喜欢她,但是她兴许有问题。”
看了余子式良久,胡亥忽然问道:“你真的觉得她的手挺好看的?”半晌他点点头道:“也是,她的确挺好看的。”
余子式之前从未遇到过胡亥这么和他说话,一时有些发怔。他总觉得他照顾了这孩子这么些年,胡亥该是信他的,他当下不知该是心累还是心寒,除了发怔竟是没别的反应。
52书库推荐浏览: 月神的野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