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政看了眼余子式,将“腹背受敌”、“不可估量”两个词又默念了两遍,他觉得赵高还是委婉了,若是真的出现那场景,唯一的形容词只能是:
全军覆没。
“可昌平君没有什么过失。”嬴政思索片刻后开口道:“仅凭着他的楚国血统就猜忌他,会伤了朝中老臣的心。”嬴政顿了片刻后接着道,“我幼年时,他对我扶持甚多,王室人qíng淡薄,兄弟jiāo戮也不少见。”他抬眸看向余子式,“昌平君是我血亲,于我有恩。”
“陛下,外臣越矩了。”余子式平静低头,谢罪道。
嬴政看着余子式,片刻后他站起来走到他身前,伸手将人轻轻扶起来,“不是你越矩了,是我失虑了。”他轻轻叹道,“着实是这些年,身边的故臣越发零落,我倒是真有几分孤家寡人的意思了。”
“陛下。”余子式抬头看向嬴政。
“无妨,你接着说下去,以你所见,当如何处理这事?”嬴政轻轻笑了笑,“想说什么就说吧,不合适不中听的,今日过后我权当未曾听见。”
“谢陛下。”余子式深深看了眼嬴政,沉思片刻后开口道:“依臣所见,昌平君是大秦忠义之臣,他自幼便生活在咸阳,与陛下与秦王室甚为亲近,骨子里还是偏向于秦国的。只是,若让他继续留在郢陈,亲眼看着秦人与楚人jiāo伐,到时候动摇与否就难知了。”
“你是说,留他在咸阳?”嬴政思索了片刻后道:“他没有过失,留禁咸阳落人话柄,大秦不能这么对待自己的国士。”
“陛下,留在咸阳不一定是留禁。”余子式轻轻笑了笑,“兴许是升迁。”
嬴政的眼中倏然划过一道光,他看了眼余子式,片刻后笑了一下,轻轻点了下头道:“也是,升迁。”
约莫小半个时辰后,余子式端着袖子平静地往咸阳宫外走,他一步一步踏着长阶缓缓走下,一身黑色朝服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浮动,露出腰间垂下的一枚青玉官印。他的眼中很平静,平静得有些渗人。
……
宫中府库,小院中金色的阳光细细铺了一地,余子式席地而坐,手里轻轻把弄着自己的官印。他面前坐着郑彬,郑彬看着他那副yīn沉平静的神色,下意识搓了搓手中捏着的杯子。
郑彬知道余子式让禁卫军围了驿舍的时候,基本上大部分朝臣都还不知道这事。他当时正在给自己那没起chuáng的败家娘们烧热水,一听到消息差点把一锅滚烫开水泼自己身上,他发现赵高的确是个正儿八经的秦国文臣,因为他真的什么事都做的出来。
于是一大清早,郑彬趁着大部分朝臣还没起chuáng赶紧将围着驿舍的禁卫军连撵带哄弄走了,回身就奔着余子式这儿来了。结果一推门发现他就穿着件整齐的漆黑朝服端端正正坐在院中,手里摸着那官印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余子式见他来了,随口就将刚才与嬴政的对话给郑彬说了一遍,郑彬明显没想明白余子式gān这事是出于什么目的。
听毕,郑彬啧了一声,贴近了些说道:“赵大人,我给你把你gān的这事儿理一下啊。你就是去接个人,然后你就把在郢陈手握重兵的昌平君得罪了,你得罪了人不赶紧将人请回去,还特意说服秦王将他留在了咸阳……我能问一下,赵大人你想gān什么吗?”
余子式看了眼郑彬,平静道:“知道升迁是什么意思吗?”
郑彬思索了一会儿,然后镇定道:“我觉得,我大概还是知道的。”
“升迁的意思是,职位超过他原本的官阶亦或是爵位。”余子式伸手给自己倒了杯水,“熊启已经被封昌平君,这些年在郢陈也没什么军功,所以不会是封爵。”
“对,所以呢?赵大人,昌平君本来就是个重臣,如今他留在咸阳还升迁了,你就是他的下属了你知道吗?若是运气差些,说不准他还是你直隶上司。”郑彬无语了,“赵高,你知道你在gān什么吗?”
“没错,他本来就是个重臣。”余子式将郑彬的话又说了一遍,然后淡淡问道:“那他本来是什么官职?”
“大秦相……等等,大秦相邦。”郑彬说着忽然皱了下眉,“不对啊,这没法升啊。”大秦相邦位列三公之首,这官职已然封顶了。
余子式轻轻抿了口茶水,“官职可以封顶,但是手中权柄呢?”余子式看向郑彬,“所以若你是秦王,你会怎么办?”
郑彬拧眉看了眼余子式,沉思半晌后道:“猜忌之心已起,权柄是不可能jiāo付的。”昌平君当年与吕不韦把持朝政的事儿,虽说是吕不韦主导,但是到底对秦国与秦王嬴政都留下了极深的影响,秦王不可能真的将权柄jiāo给昌平君。
“是了。所以?”余子式垂眸淡漠道。
郑彬看着自己平静到让人有些害怕的同僚,想了许久,他犹豫着道:“权柄jiāo一部分给他,同时找个人牵制着他。”
“对,找人牵制他,所以这个人会是谁?”余子式提醒道:“昌平君曾经是大秦相邦,政治手段朝堂谋略均是真正的一流,他作为楚国公子,却曾经执掌过大秦的兵器制造,履历何等令人震撼。如今的朝堂,谁的声名比得上当年的他?”
郑彬拧着眉,想着想着,他忽然忍不住轻笑出声,“李斯?”
余子式终于抬头看了眼郑彬,轻轻说了一个字,“对。”
郑彬想起李斯的温吞样子,想起那大秦廷尉吃人不吐骨头的xing子,一时之间觉得这真是今年年底的一出大戏啊。昌平君熊启若是想获得权柄,必然是从李斯那儿夺过来的权柄。而对于政客来说,钱财美人甚至父母子女都是可以商量的,但是碰到“权”这个字,动一下那就是血海深仇,家国大恨啊,更何况是一路从小吏爬上来,手中权柄都是踩着他人尸体夺到手的廷尉李斯,这人连总是“凡事好商量”的老好人王绾都看不顺眼,何况是妄想分他权力的昌平君。
满朝文武还有多少人记得当年牢狱里的大韩王孙韩非?当年立誓一起建立天下新秩序的同门师兄弟都是这下场,昌平君的结局已经可以预见了。
而且郑彬还好巧不巧又记起一件事,昔年李斯还是小吏的时候,昌平君就已经凭着出身入主大秦朝堂手掌重权了,李斯一步步爬上来的时候,昌平君已经凭着血统指点江山了。这两人若是对上,简直是掀起大秦朝堂上贵族和寒门时隔数年的又一场血雨腥风啊。
细思极恐的郑彬抬头深深看了眼余子式,他略显惊恐道:“赵高我问一句,人熊启怎么得罪你了?你这么yīn他?”他还是第一次看见余子式对人下这种手,简直有几分赶尽杀绝的味道。
余子式眼中的锐利夹着杀意一闪而过,“他该死。”摸着手中的青玉印,他的qíng绪有一瞬间的起伏,随即又平静下来,他低头喝了口水,“熊启不是想回去郢陈吗?运气好的话,留个全尸回去应该没问题。”
郑彬听了余子式的话,极轻地皱了下眉,良久他斟酌道:“赵高,我感觉有些不对劲。”
余子式没有说话,他生平第一次这么想杀一个人。
等到余子式qíng绪稍微平静下来些,他对着郑彬平静道:“不会出事,秦王那儿我只说到了“升迁”,余下的事,陛下所作所为、所思所想都与我无关。”
“不是,我不是说这个,我是说你qíng绪有些不对。”郑彬皱眉道:“你出什么事儿了?”
“没事。”余子式低头压抑住眼底的qíng绪,再抬眼已经是一片淡漠了,“你既然来了,和你说件事儿,前些天有人雇高渐离刺杀我,我觉得那事儿有点不对劲,你想办法查一下。”
“高渐离?”郑彬念了一遍这名字,竟有些异样的熟悉。
“还有,我把李寄亡叫过来了。”
“嗯。”郑彬点点头,“对了,你被刺杀,你没事吧?”
“你说呢?”
“……应该是没什么大事儿。”郑彬看了眼坐在案前拿着自己的官印把玩的余子式,点了点头确认道。
余子式没理他,他抬头看了眼天色,觉得这时候胡亥该醒了,随手将杯子放下,他起身打算离开,“我先走了。”
“你上哪儿去?”郑彬伸手拽住他的袖子,皱了下眉,“赵高你真没事?”
“没事。”余子式看了眼郑彬拽着自己的手,示意他松开。
“那你到底为何对昌平君下手?一个失势的边境封臣而已,除了玩弄娈童外也没折腾出什么大事来。”郑彬仍是不解,“你把他往死路上bī,你图什么啊?”
余子式沉默了一会儿,平静道:“一个失势的边境封臣,有些上不得台面的癖好,耽于享乐与男色,仗着自己的资格辈分恣意横行,对,的确是很普通的权宦老臣而已。”
“人就过年进咸阳拜年送礼,这事儿他也挺冤的,你怎么就盯上他了?”
余子式轻轻笑了一下,垂眸看向郑彬,他缓缓道:“谁说他冤了?”五个字从平静说到杀气毕露。
郑彬的脸色微微一变,“你什么意思?”
余子式看着郑彬,“你就没想过,攻楚之战中,郢陈若是真的倒戈,会是什么结局?”
“不……不会吧?”郑彬狠狠皱了下眉,说着话眼神却幽暗了起来。
余子式伸手轻轻拍了下郑彬的肩,“堂堂楚国太子之后,楚王氏嫡子,在秦却只能当一个陪臣,一当就是四十多年,且无论功勋如何卓越,秦人永远记得他的楚国血统,记得他是芈姓熊氏,猜忌与忌惮永远如影随形。”余子式很是疑惑地问道:“郑彬,你为什么丝毫不怀疑熊启他真的会反呢?”
“他……”
“因为他是个倚老卖老的失势权宦?因为他是个好玩娈童的昏庸老臣?还因为他在最容易受猜忌的时候还亲自上咸阳送礼叙旧?”余子式慢慢说着,眼中的笑意越发冷冽。
然后,他收回放在郑彬肩上的手,回身往外走。
留在原地的郑彬握着手中的杯子,一点点加重了力道。
余子式走出大门的时候,迎面忽然扑上来一个人影,他轻巧地侧身避开,那人砰一声砸在了门上,余子式侧头看了眼,发现是徐福。他转身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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