尉缭原先一直是模糊状态,此时却是难得清明了一瞬,他扭头看向身侧的余子式,估计了一下时辰也差不多了,他才缓缓道:“侍卫为何要保证秦王的安危?他们摆在阶上从来都是为了瞧着整齐好看而已。”
“什么?”余子式瞬间皱了下眉,立刻问道:“你的计划里没安排侍卫暗中保护秦王?”
“燕国的耳目遍布天下,说不准秦宫侍卫中也混入了他们的人,这又如何能与他们商量?又何况,万一侍卫走漏风声那不是满盘皆输?”尉缭不紧不慢地说着,目光轻轻扫过余子式的脸。
“没有人保护秦王?那万一荆轲真的是顶尖刺客,真的伤了秦王怎么办?”余子式看着尉缭的脸,心中的不安猛地腾了起来。
尉缭听完余子式的话,轻轻一笑道:“为人臣子,如何能拿君王的安危冒险?那可是死罪。”
“你的意思是……”话未说完,余子式猛地怔住了,他不可思议地看向尉缭,“荆轲是你的人?”只有这样,嬴政的安危才是真正的万无一失。也只有这样,一切才是真正地在尉缭的掌控之下。
尉缭静静望着院中的李寄亡,轻声叹道:“不,赵高,他是你的人。”
余子式猛地回头看去,一直在院子倚着树闭目养神的剑客缓缓睁开了眼,清风chuī动他额前碎发,露出一双淡漠清冷的眼。在余子式的注视下,他抬手将手中的长匣递出来,猛地撕去了上面覆着的黑色布帛。
那是一枚剑匣,很熟悉的剑匣。只一眼,余子式觉得他身体中的血瞬间就凉了。
他猛地翻身下廊朝着李寄亡走过去,伸手就夺过那枚漆黑冰冷的剑匣,扬手就掀开了那盖子,里面静静躺着一柄暗黑色长剑,锋芒藏尽。
鱼肠剑。
余子式的瞳孔猛缩,紧接着就听见身后尉缭低缓的浊叹声,“赵高,你要知道,这霸业宏图,都是需要有人用骨血去铺就的啊。”
余子式捏着那剑匣的手猛地就紧了,指节一片发白。他抬头看向面前的李寄亡,“不,不是司马,不会是他,他此时应该还在他故乡。”
李寄亡迎着余子式的视线,许久缓缓道:“司马双鱼说,一直后悔当年阳翟送你离开的时候将纯钧给了你,而后你给他写信,他也没机会能帮上你,如今将鱼肠送你,至少是补全了当年阳翟城外的遗憾。”
余子式脑子里一瞬间浮现那年阳翟城外负手道别的黑衣少年,彼时天下大雪,那少年一剑劈风斩雪,溅起天地间无数的浩浩雪色。
那是真正的雪中侠客行。
余子式的脸色很难看,他扭头看了眼尉缭,又看了眼已经迟了的天色,接着猛地飞身出门,朝着大秦咸阳宫的方向飞奔而去,再没回头。
尉缭坐在走廊之下,望着那一袭几乎是腾起来的黑色背影消失在视野尽头,他几乎都能想象到余子式在咸阳街头纵马飞奔,卷起猎猎风声的样子。这xing子倒是随一个人。
可惜,来不及了。
凡事冥冥之中,皆自有天命。
余子式赶到秦王宫的时候,他几乎是一把将通行令牌直接甩在守门侍卫的身上,腾一下飞身下马,朝着咸阳宫的方向就飞奔而去。他直直盯着那座气势磅礴的宫殿,几乎是在用他平生最快的速度在大秦宫道上飞奔。
不知过了多久,余子式气息微滞站在咸阳宫之下视线环绕四周,接着他猛地回头,数十丈外,整齐划一的宫人侍者从咸阳宫阶下一直排到云霄之上,余子式仰头看着那上面铁画银钩三个大字。
咸阳宫。
从自己的府邸一路飞奔到咸阳宫之下,他能清楚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如擂鼓,连带着气息都是紊乱不已。下一刻,他的视线彻底钉住了,那数百阶的黑色石阶上,一个黑衣的青年正捧着一枚乌黑匣子一步步往大殿之上走。他甚至没时间去思索为什么进献的时辰为什么迟了,他只是猛地朝那青年的方向奔袭而去。
“司马鱼!你给我站住!”余子式几乎是直接冲进了拦着的仪仗队,全然不顾刷一下拿起长戈刀剑的殿外侍卫。
正准备走上长阶的的青年脚步耳朵微微一动,他缓缓回头望去,极目之处有一角落一片混乱,忽然他视线落在了一个熟悉的黑色身影之上,他的眼神倏然亮了起来。
“司马,你给老子回来!”余子式几乎在用尽他全身力气在朝着那傻子吼,连架在他脖颈之上的兵戈都丝毫察觉不到了。他满眼就只剩下那黑衣的青年长身玉立捧着地图的模样。咸阳宫倾倒四海天下的气势之下,那青年正回头望着自己的方向,黑色衣袂翻飞。
接着,余子式看着那许久不见的青年对着自己轻轻笑了一下,隔着这么远的距离,余子式看了一眼觉得他胸腔里的血一瞬间凉了。
然后司马双鱼利落转身,抬脚一步步走上咸阳宫,走过那长阶之下“秦毕天下”的石刻碑文,从容不迫。
余子式猛地一把抓住了那架在自己脖子上的长戈,血一瞬间就顺着他的手流了下来,他扫了一眼团团围着他的大秦侍卫,“让开。”
“不行……”那领头一派威严的侍卫话尚未说完,余子式猛地抓紧了手中的长戈,血一道道顺着兵戈流下来,砸到地上,他平静道:“你们想当庭杀了大秦重臣吗?”他扫过所有侍卫,一字一句道:“让开。”
侍卫尚未反应过来,余子式忽然迎着那刀剑的锐利上前一步,原本离他咽喉半寸的刀剑猛地缩了回去,所有人震惊地看着余子式抓住机会一把掀开拦在他面前的人,朝着那咸阳宫长阶猛地飞奔而去。
余子式觉得自己快失去理智了,什么历史的命定,什么不可更改的史话,他一句都不记得了,他只有一个念头,他要把司马鱼从那阶上拖下来。
“拦住他!”那侍卫长猛地苍白了脸色,这可是九宾规格的两国邦jiāo场合,如果出了乱子,他罪不容诛。
立在长阶之下的侍卫一瞧见余子式就怔住了,他们是认识余子式的。紧接着他们就听见远处的侍卫朝着他们吼,下一刻他们猛地回神提剑飞身上前拦住了余子式,“赵大人!”
“司马鱼!”余子式差一点就没忍住,真的打算当着那无数台阶之上高悬的“咸阳宫”三个大字当阶杀人溅血了。直到被他压在地上的侍卫慌乱地喊了一声“赵大人?”他才猛地清醒过来,一低头,手中的匕首几乎都已经抵着那年轻侍卫的咽喉了。
“赵,赵大人……”那十多岁的年轻侍卫仰头看着余子式,结结巴巴道。
余子式手中的血一滴滴砸在少年的脸上,似乎只是一瞬,似乎是过了许久,余子式终于缓缓将匕首放下,抬头看了眼那走上去一半长阶的黑衣青年,又看了一眼愣神之际架上自己脖颈的刀剑,他终于闭了一瞬眼。
“抱歉。”他低头对那侍卫轻轻道,像是被抽去了所有的气力一样,他整个人撑着地几乎没能站起来。
就在这时候,一道略显诧异的声音在远处响起来,由于太远那声音极轻却是极为熟悉。
“先生?”
余子式刷一下抬头看去,胡亥一身黑衣立咸阳宫外最高台阶之上,步出队列正定定看着自己。胡亥一看见余子式的样子,立刻抬眸看向那逐渐步上来的燕国使臣,一瞬间他整个人气势浑然变了。
“站住。”
司马鱼的脚步一顿,转过视线看向那走向他的贵族少年,两人视线对上的一瞬,司马鱼缓缓眨了一下眼。随即别开视线继续不紧不慢地往上走。
胡亥伸手拦在了他面前,袖口半截殷红赤云纹,衬着他的手有些苍白。他侧过头看了眼司马鱼,眸光淡淡。
司马鱼也望向他,下一刻他低头轻轻笑了下,手往前一送猛地震开那装着地图的匣子。胡亥眼神一冷,朝后退了两步避开。
一声扑簌的声响,司马鱼扯着地图的一角抬起手微微一振。地图刷一声展开,一直沿着长阶铺开,司马鱼伸手轻轻一抛,巨幅的地图直接横在了他与胡亥之间。他低手一捞,藏在卷轴最深处的匕首轻轻落在他手心。
胡亥退了两步立定,忽然那张描着山河海关的地图被一刀划裂,刀锋直bī他咽喉而来。他后仰避开,淬着剧毒的匕首擦着他的脖颈而过,划开他右侧衣领一角,胡亥毫不犹豫直接翻手甩出去一枚青玉佩,被内力震碎的碎片直bī司马鱼的双眼而去。
身形一流。看着司马鱼避开的动作,胡亥心里添了一笔。
司马鱼似乎没想到这少年身手这么好,侧身避开后颇为意味深长地看了眼胡亥,低身一记简洁利落的扫腿,“让开。”
胡亥一看他的动作就能看出来司马鱼是个剑客,习惯了用剑,匕首用得甚至还不熟练,连转换都有轻微的停顿。他垂眸看了眼他的动作,忽然飞身下台阶直接朝司马鱼手中匕首而去,趁着司马鱼反手转换刀锋的那一瞬间,他利落地一甩手震开司马鱼手中匕首,一脚将匕首扫下了台阶,顺势食指指节轻轻抵上司马鱼的喉骨。
整个动作行云流水,没有丝毫的停顿与差错,胡亥居高临下垂眸淡淡扫了眼司马鱼,“你输了。”
一个剑客放弃自己的剑,是件容易闹出人命的事。司马鱼扭头看了眼那被撂下台阶的匕首,半晌轻轻笑了下,垂下头没再挣扎。
整个过程发生地太快,太出人意料,堂堂的一国使臣忽然就变成了拿着匕首和皇子动手的刺客,阶下的侍卫甚至还没反应过来,直到大殿中闻声快步走出来一个黑衣的少年朝官。蒙毅一见胡亥与那燕国使臣,眼中瞬间冷了一瞬,他抬头看向愣在一旁的侍卫,“愣着gān什么?拿下他。”
阶下原本围着余子式的侍卫也终于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全部都放开余子式朝着司马鱼飞奔而去。余子式立刻站起来,隔得太远他只能大致瞧见发生了什么,却不知道其中的细节。他也立刻跟了上去。
胡亥眼见着逐渐围上来的侍卫,扫了眼司马鱼,见他没有丝毫要反抗的意思,他忽然松开了轻轻抵着他喉骨的手指。司马鱼瞬间感觉到了,立马翻身起来,胡亥被他掀开,往后退了一步坐在了台阶之上,他低沉对着那群侍卫道:“抓活的。”那声音不算响,但是偏偏落在人心上字字刻有刀痕。
胡亥眼见着所有侍卫围上去直接扑到了司马鱼身上。无人注意的角落,他不动声色将手臂抵在台阶上,一点点用力,骨头碎裂的轻微声响在整个场景中几不可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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