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沐伏在地上,愣愣地看着王晟。此时他已全然忘了眼前的这个人还在病中,甚至连起身都不能,反而觉得刚刚害过一场大病的人是自己。他脸色苍白,汗流浃背,按在地上的两手簌簌而抖,几乎连跪都跪不住了。
他一看王晟的眼神,便明白自己此行的目的早已被他看得一清二楚,这不啻于在他脸上打了一个响亮的耳光——他方才所说的“或怀忿恨、或怀希冀”的“诸将吏”,不是别人,正是他自己。可笑他此番借天意言人事,又借人事言己事,本自以为得计,却早被别人看在眼里,事到如今,只落得个无地自容的下场,此事传出,他恐怕要为天下名士所笑。
袁沐向来自视甚高,不甘于做一个小小的州司马,认为他若是也能辅翼明主、与王晟易地而处,此时俯首帖耳者,当是王晟无疑——但今日之后,他再不敢作如是想了。他自问见事之明,与王晟当在伯仲之间,但王晟身上的这种刚强之气,却实非他所能有。王晟入洛阳尚不满一年,便能让洛阳有如天翻地覆一般,如此之事,非一往无前者不能为之。他先前心有怨愤,视而不见,至此却终于心服口服。
“丞相,”袁沐神情一整,将头磕在地上,停了一阵才抬起头道:“下官浅陋之人,识智短浅,方才出此鄙薄之言,丞相万莫以此为意。”
王晟收了气势,微笑道:“司马如此,料来洛水当不会再决堤了。”
袁沐心神一震,忙去看王晟脸色,见他眼中并无责难,反而隐隐有激励之色,不由得心中大振、雄心陡起,慨然道:“若洛水再溃,丞相可斩我头,以祭百姓!”
王晟看着他,目光深湛,沉声道:“还望司马善自珍重,日后必定——大有作为。”
袁沐不料能得他如此承诺,闻言狠狠愣住,半晌后方才哽咽道:“多谢丞相……”
王晟摆了摆手,“治水事急,你先去罢。”
“是!”袁沐爬起来,又对王晟一揖后,方才大步而去。
王晟默默看着他走出,对一旁道:“叫李太医进来。”
却听李太医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丞相,现在要继续施针吗?”
“嗯,”王晟先愣了一下,才转过头去道:“来吧。”
李太医应了一声,随即让李九扶着王晟平躺下去,自己掀开了被子。被子一拿去,便见王晟腰间的衣物已布满褶皱,几乎皱成一团,李太医不由得看了王晟一眼,然后才去解他的衣服。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他第一眼看到王晟腹上一道道泛着红色的掐痕时,仍觉心中一酸,终于忍不住道:“丞相若是疼得受不住,方才叫下官来便是,何苦自伤身体?”
王晟心中苦笑,他若是说到一半便叫太医来为自己止痛,那袁沐也就不会有方才之态了,如此水患便是怎么治也治不好的。但这话自然不能和李太医说,于是他只道:“太医施针罢。”
李太医先为他揉了一阵足三里,见王晟面色渐缓,才开始施针。他劝道:“一会儿施针完毕,下官为丞相开一副药,丞相服后,应当立刻休息,不然这药便算白服了。”
王晟正想着事情,哪能听见他在说什么,只胡乱“嗯”了一声,敷衍过去了事。
他想着,这次水患,本是祸事,却也不是全然没有好处。魏国亡了之后,他才知道他们原先颇为忌惮的这个邻国,其实早就烂进根里去了。只因中间有人欺上瞒下,致使朝廷与地方生气不通,上意不能下行,下情亦不能上达。这汹汹洛水,却一下子冲开了中间的所有障碍和遮掩,让下面的这些人,清清楚楚地出现在他眼前。而有了这次洛水溃堤之事,他无论想动谁,都是毫无阻碍的了。最重要的是,擒贼先擒王,若是袁沐日后能真心助他,他行事倒也能事半功倍起来。
“丞相,好了。”王晟正出着神,这时见李太医已收起银针,便将手搭在小腹上,这才觉出里面虽然仍余痛不止,却比方才要好得太多。他刚刚回过神来,还未说话,一碗药便递到了他面前。
王晟愣了一下便接过来。他对自己的身体一向有自知之明,这时生着病,更是太医让他喝什么,他便喝什么。他取出勺子,以嘴就着碗沿,一口一口地缓缓喝了下去,药汁虽苦,他却能面不改色,不知已喝过多少碗了。
王晟漱了口,便对李九道:“去请潘禄、李甘过来。”
这时李太医已退下了,李九捧着碗,并不动作,犹豫道:“丞相,不是该睡了吗?”
“我还有要事。”这件事不解决,他今晚即便睡也是睡不好的。王晟摊开手掌,在胃脘处胡乱地打着转,这时药效还没来得及发作,他却先因为喝下一整碗药而觉得胃里胀得发疼,看来日后当真要好好养一阵了。他放下手,慢慢道:“和他们说完便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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