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时,府中搭了戏台,请了戏班子唱戏。
等日头偏西,热闹了一天的甄府才一点点趋于宁静。
待送走了最后一批女客,陈氏回到筵喜堂时,已经有些直不起来腰了。
王氏看在眼中,关切道:“大嫂,明日还要上青连山,你这样,坚持的住吗?”
陈氏的腰是生幺女甄文婷时落下的月子病。一旦cao劳就会发作。
她摆了摆手:“多少年的老毛病了,回头躺一躺也就过去了,不妨事。去青连山祈福是要紧事,不能耽搁了。”
听两位嫂嫂提及,甄氏也想起来了。
桐城外有一座青连山,本也没什么特别的,几十年前。山腰涌出一眼泉水。
泉水边起了寺院。便是现在的青连寺,主持是得道高僧,先皇在位时。曾入宫讲过经。
而那泉水,撇开延年益寿祛百病的传闻,口感是一等一的好。
侯老太太喜欢用这泉水冲茶汤,入口清透。回味甘甜。
泉水在雨季时丰沛,城中百姓可以随意去取。到了这秋日再入冬,水量渐少,若不是得了僧侣们首肯,是取不来水的。
王氏在上个月就递了帖子。送了亲手绣的一套佛蟠,这才定了入寺祈福取水的日子。
毕竟是侯老太太五十大寿,做媳妇的辛苦些也无妨。
甄氏打算再住六七日再回京。见嫂嫂们要去青连寺,想到杜云萝这些日子睡不好。便道:“我与云萝也一道去吧。”
去散散心,心中舒畅了,许就能安神了。
而且,chūn日里杜云萝魇过一回,甄氏怕她这次又不好,去佛前拜一拜总归是没错的。
王氏和陈氏自不会拒绝。
杜云萝不知那青连寺青连泉,听甄氏说了,也心生向往。
她从前念了几十年的经,起初是为了静心,谈不上信不信的,等转眼在安华院里醒来,她还有什么不相信?
既是信了菩萨了,那去拜一拜添些香火,也是应该的。
这日夜里,如甄氏所料,杜云萝睡得极差。
她陷入了一个接着一个的梦境里,漆黑一片,心境荒芜。
四周什么也没有,只有她一人,提着裙子,磕磕绊绊地往前跑,不知道身处何处,不知道要去何方,只是不敢停下脚步。
似是一脚踩空,她从空中坠落,惊呼一声,猛得坐了起来。
杜云萝大口喘着气,抬手一摸,满脸泪痕。
她不知道自己这个梦到底意味着什么,只知道她难受得要命,难受得在梦里就哭了出来。
锦蕊闻声,披了外衣进来,撩起幔帐挂在帐构上,小声安慰着替杜云萝更衣净面。
等杜云萝再睡下时,已经四更天了。
锦蕊重新点了宁神香,她想,自家姑娘一定是魇着了,明日去佛前要仔细拜一拜,好好求一求。
翌日起来,睡得虽不好,除了脸色差些,眼睛倒是没有肿。
锦蕊替她匀面,涂了胭脂,若不细看,倒是瞧不出端倪来。
甄氏最疼女儿,旁人兴许不在意,她却是一眼就瞧了出来,搂着杜云萝安抚了会儿。
陈氏安排了车马,一行人往青连寺去。
这个季节的青连寺不再随意取水,一路上山的人也少了许多,到了山门外,知客僧正等在那儿。
众人行了佛礼,知客僧回礼道:“今日忽有贵人来访,几位施主礼佛,请勿要彼此冲撞。”
虽然心中好奇这所谓的贵人,但知客僧并不愿多谈,陈氏就不问了。
青连寺今日闭门,若非是上个月就递了帖子添了佛蟠,只怕这会儿他们也要被拦在外头了。
不过,清净有清净的好处,行事自在些,又知客僧引路,定不会叫他们与贵人冲撞。
青连寺供奉的是药王菩萨。
正殿里,金身药王菩萨顶戴宝冠,左手握拳,右手持药树,神态慈悲。
地上摆了三个蒲团。
王氏、陈氏与甄氏先行拜了,才轮到甄文谦、甄文婷与杜云萝。
杜云萝跪下,双手合十,静静诵经,祈求家人平安健康,而后恭敬又诚恳地磕了三个头。
甄文婷与甄文谦早已经起身,只余杜云萝一人跪在佛前。
阳光从殿外撒入,落下斜长影子,日光下的杜云萝平和又谦逊,仿若周遭一些都与她无关,她只有一颗虔诚向佛的心。
王氏瞧在眼中,下意识地看向甄氏。
甄氏低声道:“偶尔会陪她祖母念经,她平日里xing子跳脱,也只有拜佛时才稳得住。”
甄文婷偏过头睨了甄文谦一眼,见甄文谦的目光就直直落在杜云萝的背影上,她轻轻哼了一声。
厢房里备了斋饭。
杜云萝昨夜歇得不好,此刻也没多少胃口。
甄氏揉了揉她的额头,道:“等下娘与你两位舅娘一起去取泉水,你在这儿睡一会儿,佛门清净地,也不用怕什么,好好睡一觉,叫锦蕊陪着你。”
杜云萝知道,甄氏怕她是叫不gān净的东西冲撞了,觉得佛门里定能无碍,她不愿辜负甄氏心意,点头应下了。
等甄氏出去了,杜云萝躺在榻子上,迷迷糊糊睡过去了。
这一次,她的梦境不再一片黑暗。
她看到了倒塌的牌坊,看到了毁了半边墙的祠堂,看到了那一排排灵位中穆连潇的名字。
第102章 醉酒(月票150+)
曾经无数次,无论chūn夏秋冬,站在那一座贞节牌坊下,杜云萝静静地望着那些灵位。
她清楚地记得穆连潇的灵位的位置,闭上眼,都能指出来。
那是她的世子。
是她一辈子,再一辈子都忘不掉的人。
梦境中,痛楚依旧。
泪水沿着脸庞滑落,湿了半侧枕面。
梦中亦有云萝花。
她站在院子中他亲手为她种下的云萝花下,抬头望着那一片紫色,伸手想采撷,可惜她够不到,就如同够不到那个已经离开的人一般。
杜云萝蜷缩了身子,而后,猛然睁开了眼睛。
泪眼婆娑,心痛得几乎喘不过气来。
与穆连潇有关的事qíng,她一样一样都记得,都珍藏在心底不肯遗忘一个片段,唯有一样,之前的几十年里她都不愿想起。
那就是穆连潇的忌日。
一晃,终是又到了这个季节。
永安二十五年的九月末,她的世子战死了。
消失传回京中时,已是十月的尽头,周氏当场晕厥,而她望着已经过了花期的云萝,一站就是一整夜。
忆起当时心境,杜云萝抬手覆面,抹去泪水。
锦蕊坐在chuáng边,眼底满满都是担忧。
杜云萝呼了一口气,冲着锦蕊扯了个笑容:“没事的,就是做了一个梦,一个梦而已。我知道的,那只是梦,你还在,锦灵还在,你们都还在……”
许是杜云萝啜泣的声音太过哀伤。许是叫她的眼泪触动了心弦,锦蕊鼻尖一酸,眼睛通红,泪水不住往下砸着:“姑娘,奴婢在的,奴婢就在这儿,奴婢陪着姑娘……”
杜云萝点了点头。轻轻拥了拥锦蕊。只是心中依旧空dàngdàng的。
她想见穆连潇,想确定法音寺里的那个人是不是真的出现了,这些日子睡不好反反复复的梦境让她有点恍惚。
有点怕了。
这些心思。锦蕊自是猜不到的。
她抹了眼泪,道:“奴婢去取水来给姑娘净面,不然等下太太回来,会担心的。”
锦蕊起身走到外间。正要开门唤人,就听见外头一阵喧闹声。
跟来青连寺的人手不多。都是甄家仆妇,锦蕊与她们说话不能像在安华院一样,便开了门,好声好气问道:“这是怎么了?”
话音未落。锦蕊直直对上了一双通红的眼睛,她浑身一悚,那是甄文谦。
仅凭直觉。锦蕊觉得甄文谦很危险,一改平日谦谦公子形象。眼中似是要喷出火来,几乎是下意识的,锦蕊嘭得用力把门关上,又放下了cha销。
门外,婆子们的声音传了进来。
“大爷,表姑娘正歇息呢,您可千万不能往里头去。”
“大爷,您吃了酒,奴婢扶您回去。”
锦蕊背贴着门,心跳得飞快。
她晓得酒吃多了的人行为会与平时大相径庭,可谁来告诉她,这佛门净地里,是谁给甄文谦拿的酒!
门外,甄文谦还在挣扎,他力气不小,几个婆子根本制不住他。
他满脑子都是甄文婷的嘲讽和奚落,那些话语砸得他晕头转向。
“大哥此时后悔了?当初祖母提起来时,你不是坚决不肯应吗?”
“你当她如小时候一般骄纵,无法无天,结果呢,如今的杜云萝可与你印象里的天差地别了吧?”
“你嫌弃人家xing子不好,连外祖家都不肯要的姑娘能有什么好婆家,一转眼,人家出落得跟神仙似的,捧了圣旨要入侯府了,你倒是割舍不下了?”
“你怕祖母一味宠着她,往后要压得你抬不起头来,可你怎么不想想,你若娶了她,往后还要担心二房越过我们吗?二婶娘可是琅琊王氏,即便她自个儿不争不抢,琅琊那里会让二哥庸庸碌碌过一生吗?你不娶杜云萝,等二哥飞huáng腾达,你这个长房长孙,又能与他拼什么?”
“你现在觉得人家是稀罕了,早gān嘛去了?下弦之月?你是睡过头错过月光了吗?你是根本不想看!管那月光是皎洁是朦胧,你压根不在乎!等天一亮争了眼睛,听我们说昨夜月色迷人,这才后悔懊恼起来!她已经定亲了,你如今念念不忘是给谁看?”
甄文婷的声音在耳边翻来覆去,甄文谦心烦意乱,借着酒劲来寻杜云萝,又叫几个婆子拦着。
他气势汹汹,凭着股蛮劲要往里冲。
锦蕊听的外头动静,颤着声唤了杜云萝。
杜云萝披了外衣出来,从窗户里瞧见外头景象,眉头紧紧皱了起来。
“姑娘……”锦蕊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门口还有几位妈妈,无事的。”
杜云萝刚刚哭了一场,此刻心qíng亦没有平复,见此qíng景,她拉住了锦蕊,道:“搬了椅子先拦住门,然后我们从后窗出去。”
“出去?”锦蕊瞪大了眼睛。
“等在里头坐以待毙吗?”杜云萝哼了一声,“他吃多了酒,与酒鬼哪有什么道理好讲的?母亲她们去取泉水,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留在这儿的人手不多,又都是甄家的婆子,哪个敢使出全身力气拦他?若叫他冲进来了,他会坐下来好好与我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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