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海如却稳稳坐于船缘,远远望着北岸,目光深邃,不知在想些什么。因他进入军医房原本就是以江湖人的身份,便也没人对他的稳若泰山感到惊怪。
梅若影坐在一旁看着,这时夕阳已经西下,离江面已不过两竿,阳光从林海如的侧面掠过,留下了光亮的划线,还有浓重却稳定的阴影。此时的他犹如一尊忘却了烦忧的雕像,无惊无怖,向着一直企盼的战场接近。
一时间有些失神,直到对方的神色几不可察地轻轻动摇了一下,才惊觉到自己已经恍惚有好一阵了。近来心绪烦乱,休息不足,便连什么时候恍了神都没有察觉。
才又感觉到自己随着民船颠簸而抛跌,耳中又传入了大江拍船的声音、船桨破水的声音,还有人在吟诗。
适才一名医正清吟浅唱。梅若影正发着呆,只在林海如神色动摇间听到最后两句,不知那医正是从何听来的诗句,可于他而言却是十分熟悉的诗句。
林海如则是心神凝定,虽然目注远方,却一直听着船中众人的言谈,一首又一首。
最先是一个医正耐不住旅途无聊,吟诗以解旅途颠簸之困顿。同帐们大多读过点书,都算是文化人,于是也跟着你一首我一则地诵起新诗旧赋来。
适才那一首,于他而言是极熟的。当日离开青阳宫而去白衣教,留下了与若影论学时记下的诗句曲谱,只望能凭之可寻得一二分踪迹。可是如今,人寻不到,诗句却散播天下广为传颂。每一次闻得,都只觉人生之无奈。
好久,也已经好久没有忆起过这些曾字字辗转斟酌的诗句了。
林海如神色微动,却隐没在背光投下的阴影中,唇间缓缓复诵着适才那医正所吟的诗句。
“……但得怀中半壶暖,何惧生死上青天。”
生死本是常事,若得尽兴,若得人间一线温暖,又有何可畏惧退却,不外乎化作魂魄回归青天罢了。
还记得那一年的大雪皑皑中,一个少年在他和四名前辈面前徐徐温酒,款款而谈,当时虽也感叹过其诗句间的意旨。却没细思过若是与诗中相反,人生未得尽兴,也失却了所有温情,死亡依旧也是无可畏惧。
换了个时间,换了个地点,换了数个人物,再一次听来,却是如此的无奈。
梅若影坐于他身旁,耳力不同于常人,便是大江拍打之声中,也听到林海如沉沉的声音,心中略有感触,也转望茫茫的江涛。
突然劝解道:“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何不多想那如意的一二?”
林海如轻轻咦了一声,转面看了过来。目光沉沉,与浮动激荡的江面完全不同。背着阳光,显得愈发黑邃难名。眼前这个青年,也算善解人意。若是抛却了偶尔故意作出的那些惹人反感的举动,也算得上一个堪与比肩而战的盟友。
也不知他年纪轻轻,为何会敢与司徒家族为敌而无所畏惧。或许,大家都一样,都有着难以释怀的伤心事,所以如今也都有着无法告知别人的隐瞒。
若是记忆中那个少年还活着,这一身的伤病,断绝了经脉,又不知如何能在南楚东齐的重金悬赏下逃脱得过呢?
他突然和声道:“有一个青年,与你年岁相当,也与你同名。”
梅若影静静听着,身后是医正医童的对答笑谈,心中不知为何,突然无比安宁。
“如果我说我就是他呢?”
林海如低头看了他两眼,突然笑了,如春风划破了冰面,一瞬之间又恢复了那个润如东风细雨的文雅书生。
也仅是一瞬之间。
他摇头,续道:“那个人若是习武,大概也会有你这样的成就。只可惜他身上经脉断绝,疾患颇深,是不会有你我这样的幸运了。”
“幸运?你现在如此困惑,能算是幸运么?”
林海如转而望向北岸,道:“我现在只觉得心中轻松无比。忍耐了四年的仇恨终于将要完结。”
梅若影心中隐然起来了丝丝缕缕的闷痛,稳着声音问道:“然后呢?”
林海如低低地笑了两声,道:“先把眼前能做的事做了再说吧。”对他的问题,始终没有回答。
梅若影静静地听着,身上是夕阳温暖的霞晖,心中有渐渐沉淀的安宁。阖上双目,等待着时间安静地流过。对着这样的林海如,他有什么好害怕的呢?又有什么值得隐瞒的呢?
只是该如何去爱人,该如何接受别人毫无保留的爱,他似乎已经丧失了人类最温馨柔暖和幸福的本能,反而给那怯懦的逃避占据了上风。不论是对于林海如,还是对于颜承旧。
身后突然又有一名医正,挥开清正醇和的声音,划破了江上愈烈的风声,缓缓吟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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