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是一片斜谷,山上没有树,除了糙就是石头,边儿上就有水——这个地方实在是太适合山洪了,若是山洪爆发,一个都跑不了……”
胤祺回想着方才恍惚间所见的qíng形,顾不上喘息便急声开口。康熙却只是凝了眸思索一阵,便含笑揉了揉他的额顶:“朕还当是什么——不妨事的,如今天气尚寒,山顶积雪未化,周边也不曾下雨……”
“不一样了!”胤祺却忽然打断了他的话,蹙紧了眉哑声道:“什么都不一样了——都跟梦里头不一样了。这个噶尔丹不对劲,他身上一定有蹊跷,皇阿玛,儿子能感觉得到……”
脑中维持着一点清明不散,这一次的yīn谋终于渐渐在他眼前展开了一片模糊的雏形——他终于知道了那些骆驼和剩下的火枪火药都去了哪里,这几乎是只有疯子才会做出来的事,可那个噶尔丹,却也正是个丧心病狂的疯子……
“皇阿玛,他可以用骆驼融化积雪,可以用火药炸开水路——他大可以人为的弄出个蓄水的池子来,就等着咱们到了这儿再给咱们致命一击!”
胤祺苍白着脸色哑声开口,心中却已是一片懊悔——本以为离了皇阿玛就能自个儿去慢慢研究这劫数到底是什么,就能不牵累着皇阿玛跟自个儿一块儿身临险境,却忘了他遭的灾往往都是因他人而生,又如何是想撇就能撇得清的?若是他一直跟着皇阿玛,或许就会坚持向前进发,大不了靠着自个儿这双眼睛给军队引路,也总能连夜带一部分出去。可他却偏偏找错了方向,被噶尔丹声东击西的疑兵之计给调去了左军,纵然现在赶回来,却也只怕一切都已晚了……
听着他的话,康熙的面色却也渐渐凝重下来,拉着他快步出了帐子。胤祺在夜里看得清楚,眼见着那水流竟已见隐隐浑浊,只觉心下一片冰凉:“皇阿玛,请传令大军连夜出谷——若无变故,儿子愿受军法处置!”
“朕信你。”康熙用力按了按他的肩,转身正要传令,山上却忽然隐隐传来震耳yù聋的轰鸣声。水流以眼见的速度爆涨,迅速淹没了原本的河道,胤祺只觉着手脚一片冰冷,一颗心终于无止境地沉了下去,再也顾不上许多,冲着夜色厉声道:“七星卫何在——先护万岁爷出去!贪láng,上去找落脚地,不可耽搁!”
七星卫的反应并不慢,一个黑衣人忽然自夜色中现身,将康熙不由分说地扶上马背,鞭子狠狠抽在御马身上——可涨水的速度却要比他们的反应更快,不过几个呼吸之间,汹涌浑浊的泥浆便铺天盖地的倾泻而下,将山脚的营帐转眼间尽数吞没,眼前的斜谷也在瞬息间便化作了一片汪洋。
猝不及防的军士转眼便乱成了一团,四处都是惊慌的呼救声。水势仍在不断上涨,胤祺一把摘下流云身上驮着的大枪,用力地扎在水下稳住身形,这样混乱的qíng形根本无法纵马,康熙也已从马背上一跃而下,站在一处高地上冲着胤祺伸出手:“小五,快过来!”
胤祺被泥浆冲得直打晃,若不是紧紧扯着大枪稳住身形,只怕早已被水流给卷走了。他抬起头正要说些什么,目光却忽然死死凝在远处,面色也不由骤变:“落木滚石——皇阿玛小心!”
四周实在太过嘈杂,康熙听不清他在喊什么,只能看见他被水冲得摇摇晃晃。侧身下了水想将他拉上来,却忽然听得身后剧震,竟是一块近丈的巨石被水流裹挟着,狠狠砸在了他方才所站的地方。
父子俩互相搀扶着在水里头勉qiáng站稳,彼此眼中俱是一片惊魂未定。胤祺是唯一还能看得清楚的,扯着嗓子指挥着附近的人上了几处还算安全的高地,又用力推着始终替他挡住水流冲击的康熙:“皇阿玛,我拉着您,您快上去……”
“一块儿走,这水还冲不倒人。”康熙搂着他的肩往边上送过去,忽然听着崖壁上传来贪láng的声音。两人一起抬头,见着上头两代七星卫一块儿动手,竟是在这紧急的当口生生靠着兵器在huáng土崖上凿出了个足以容人的坑dòng。
康熙几乎没给胤祺半点儿反应的时间,一把抱起他便往上送了过去。胤祺心中却也清楚这不是再争谁先谁后的时候,咬着牙用力扯住了贪láng探下来的布条,正要反手再去拉康熙,面色却倏而骤变,竟是不管不顾地松了手使个千斤坠落回水里头,一把推开了仍全然未觉的康熙。
数丈见方的巨石上头仍带着刀凿斧劈的痕迹,被洪水裹挟着,以千钧之势朝着康熙原本所站的位置砸了过来。胤祺已来不及再作什么反应,本能地使出了忽雷太极里头最寻常的一招,脚下略转合身运劲,以四两拨千斤的巧劲拍在那巨石之上。
那石头少说也有数千斤沉,又落势极猛,以他的功力显然不可能拨得动,不过是借着反向的力道叫自个儿避开些罢了。刚一碰上那块巨石,胤祺便觉着双臂瞬间剧痛麻木,身子却总算顺势向右侧避开了些,好歹没叫那石头当面砸个心肺俱裂,只是右半边身子像是被火车给重重撞了一下似的,脚下一软,就被冰冷浑浊的泥浆迅速没过了头顶。
意识恍惚了一瞬,忽然被一只手臂稳稳地一把揽住,随即便被扯进了一个宽广的怀抱里头。胤祺只觉着仿佛所有的力气都被抽gān了,双臂软绵绵得抬不起来。耳边隐约传来康熙焦急得近乎嘶哑的呼唤声,胤祺努力定了定心神,冲着自家皇阿玛浅浅地一笑:“皇阿玛,儿子没事儿——儿子可是武林高手呢……”
“没事儿就好……没事儿就好,皇阿玛带你上去……”
康熙颤着手抹去他脸上的水渍,竟分不清自个儿脸上的究竟是水是泪,只是紧紧揽着这个儿子,用力抓住了那根救命的布条。两个七星卫已经滑了下来,将他二人护送着拉扯了上去,扶到了dòng中坐下,又替他们擦净了身上的水渍。
除了两只手臂疼得失了知觉,右半边儿的身子也被撞得隐隐发木之外,胤祺倒是没觉着有什么太多的不适,只是身上一阵阵的发冷,力气像是被尽数抽gān了似的,懒洋洋地靠在身后gān燥的huáng土上不想动弹。七星卫们分工得极为默契,一组挖土一组救人,不多时便把要紧些的人物都给扯了上来,剩下的却已实在无力搭救,只能任由他们在泥石流里头挣扎浮沉。临时被开辟出来的窑dòng里湿淋淋跪着一片láng狈的辅军大臣,气氛一时竟是已显出些隐隐绝望的死寂。
“都把头给朕抬起来!不就是一场水——大风大làng你们都是跟着朕过来的,现在一个个做的如丧考妣的样子,给谁哭丧呢!”
反复确认了胤祺除了双臂脱臼外仿佛没什么别的大伤,康熙终于略略松了口气,冲着那些个大臣厉声呵斥了一句——这时候是绝不能叫军心就这么垮下去的,水总会退,军队也仍然能重新集结,可若是军心垮了,这一次的仗只怕也就没必要再去打了。
连着斥骂了几句,才总算是把这几个大臣给骂得清醒了些。下头是有出口的,这工夫的水势已渐渐消退了,只见着满眼的巨石断木一片láng藉。佟国维跟达尔沙咬着牙下去集结剩下的残伍,其余的几个大臣也倏而醒悟,各自叩头请了罪,下去忙着收拾残局去了。康熙望着眼前的一片惨像,苦笑着摇了摇头轻叹一声,转身半蹲在仿佛有些昏昏yù睡的儿子身旁:“小五儿,咱先离开这儿,等到了消停的地儿再睡……好不好?”
胤祺只觉着不知为何困得厉害,试了几次都没能站得起来,心口也仿佛隐隐的发慌。康熙望着这个孩子比往日更显苍白的面色,忍不住担忧地微蹙了眉,小心地将他抱了起来。
都已是十五岁的大小伙子了,仍这么像孩子一样抱着显然已有些吃力,康熙却半点儿都舍不得假手他人,只是放轻了语气安抚道:“没事儿的,咱不走路——皇阿玛抱着你,你好好运功,先把气血稳住……”
剩下的人已经不多,又有七星卫随xing护持,众人一路点着火把小心翼翼地摸出了谷口,竟是已近三更天时分了。
胤祺不愿叫康熙太劳累,挣扎着下了地,由贪láng搀扶着深一脚浅一脚地跟着往前走。走到后头只觉着意识已有些恍惚,脚下跟踩着棉花似的直发软,若不是心中始终qiáng撑着一口气,只怕早就倒了下去。佟国维已带人在谷外僻静处搭好了简单的帐子,随军的军医也熬了红糖姜水给众人驱寒。胤祺靠在自家皇阿玛怀里,只觉着胃里仿佛堵得厉害,胸口也烦闷yù呕,恹恹地别过头去不愿张口。康熙却也不催他,耐心地将他揽在怀里,端了碗轻声道:“小五儿听话,喝两口去去寒气,别受了凉……”
胤祺不愿叫自家皇阿玛担心,勉qiáng咽了些,却忽然觉着一阵反胃。有些仓促地推开了康熙,艰难地侧过身去,趴在chuáng边吐了几口,就觉着一股子热流忽然自胸腹间涌上来。一片陌生的腥甜气息自喉间弥散开来,眼前便绽开了一片刺目的殷红。
“小五!”
康熙嘶声唤了一句,下意识紧紧揽住了他,急声令军医尽速来见。胤祺却只觉着心中莫名的一片平静澄明,意识被笼罩在奇异的放松感下,恍惚地靠在康熙怀里,竟是一时只想着就这么不管不顾地睡过去。
身子被用力地拉扯摇晃着,耳旁没完没了地有人大吵大闹。胤祺只觉着烦得厉害,蹙了眉本能地往身后熟悉的怀抱里躲着,嘟囔的声音却微弱得仿佛连自个儿都听不清:“皇阿玛,我累了……”
康熙的胸口急促地起伏着,死死盯着这个孩子口唇边不住溢出的血色。那张清秀柔和的面孔上已没了半点儿的活气儿,连唇色都是惨白的,明明还跟往常一般委屈地皱着眉跟他撒着娇,却仿佛在下一刻就会从他怀里永远消失……
“皇阿玛,冷……”
胤祺低声呢喃着,微微地朝着他怀里缩了缩,终于像是再承担不住那些纤长鸦睫的重量似的,艰难地眨了两下眼,便不堪重负地合了双眸。
康熙全身的血液都仿佛在那一刻凝滞了,qiáng烈的寒意自心底源源不断地泛上来,叫他四肢百骸都如坠冰窟。怀里的孩子一口接一口地吐着殷红的鲜血,身上冰冷颓软,即便靠着他也依然止不住地往下滑。那双惯常清亮含笑的眸子已不堪重负般的合上,纤长的鸦睫投下一片浅浅的yīn翳,神色却安宁得叫人心里止不住的发寒。
“小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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