脑海中念头纷杂一闪即逝,眼见着下头两个气度不凡的中年文士走上来,胤祺便收了这些个隐晦的心思,含笑拢了扇子起身迎上去,俯身轻施一礼道:“学生胤祺,见过方先生、戴先生。”
他演了两辈子的戏,最擅拿捏的便是这三分风雅温润、七分清贵天成的气势。如今不过是含笑施礼,便已叫一向清高孤傲的戴名世心中微震,原本对着这些贵公子哥儿的隐隐轻视尽数散去,由衷还过一礼,俯了身诚声道:“罪民戴名世,见过恒郡王。”
方苞在南书房伴驾已有多日,更是早见识过这一位五阿哥的本事的。含笑望着这位老友终于诚心诚意地对着这位救命恩人拜下去,自己却也是端正了神色,郑重地冲着胤祺施礼道:“多亏王爷仗义搭救,叫多少无辜之人免遭不幸——深恩难报,请受方苞一拜。”
“方先生,不必如此。”胤祺眼疾手快地托住了他,含笑冲着往三楼雅间的楼梯一侧身,示意他此间并非说话的地方,“楼上备有酒菜,二位先生若不嫌弃,还请移步一叙如何?”
第136章 面谈
这一顿饭,胤祺其实是替自家皇阿玛来请的。
和只做了个序的方苞不同,戴名世毕竟是《南山集》的执笔,纵然罪名可免,却也已注定不能再在朝中留任。康熙有心向天下做出个宽仁的姿态来,便嘱咐着胤祺想办法将此人保下留待后用,可胤祺又是个常年不在府里住的,想着自家九弟反正已在学问一道不可救药了,老十三倒是正缺个能正经教一教念书的师傅,就谋划着能不能把这一位戴南山忽悠到十三家府上去,还特意把方苞也一块儿忽悠了来作陪。
“在下已是戴罪之身,活命便是侥幸,又有何颜面忝居于皇子府上……”
戴名世经此一难,早已被折腾得心灰意冷,听了胤祺的话却也只是苦笑一声,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胤祺却依旧只是淡然浅笑,亲自将他替酒满上了,又温声劝了一句:“先生才名举世皆知,《南山集》晚辈也已拜读过,笔力雄浑才气浩瀚,对时局更是针砭时弊入木三分。有此大才,本就不该隐没于山野之中,更不该枉受牢狱之苦。”
斟酌着语气背了一遍李光地写给自己的古文赏析答案,胤祺打量着戴名世仿佛隐隐渐缓的神色,忽然垂眸浅笑,开口时竟忽然带了几分赧然:“不瞒先生说——若不是我老不在京城待着,怕先生在我府里无人奉养,就直接把先生接到我府里头去了。想着叫小九儿侍奉先生,可那臭小子又是个四六不通的憨货,怕糟蹋了先生的学问,十三弟心xing纯善刚直不阿,天赋又是我们兄弟里头顶尖儿的,想着怎么也能配得上先生大才,这才壮着胆子请方先生帮忙说合……”
他眉眼本就生得温润柔和,这一笑更是彻底敛去了原本的天家贵气,倒显得更像是个腼腆又乖巧的青年书生,叫戴名世忍不住想起了自家的幼子来,心中便也不由软了三分:“承蒙王爷厚爱,戴某本不该推辞——可在下毕竟声名已污,若是有心人以此来做文章,只怕难免要连累十三贝勒,在下又如何有颜面立身于贝勒府中?”
“先生不必忧虑,有我在,这有心人的文章是做不成的——纵然做出来了,随手烧了也就是了。”
胤祺浅笑着应了一句,语气温和笃然,却又仿佛带了不容置疑的淡淡傲气。自与两人见面起,他先是以学生自谦,后又执晚辈之礼恭顺,末了又换了为人兄长的请求托付,几乎叫方苞和戴名世忘了正是这一位恒郡王雷厉风行破开了这一场必死之局,求得万岁回心转意,才换得了众人如今的一丝生机。想起李光地转述中那一日的qíng形,方苞的心绪却也不由隐隐激dàng,一把扯了老友的腕子轻笑道:“老弟,王爷与我们有救命之恩,更替我们洗刷了一身污名,纵肝脑涂地亦无以为报——你若再行推脱,可就实在有些说不过去了……”
戴名世被他忽然点醒,慌忙起身想要解释,胤祺却已含笑跟着站起,顺势拱手作揖道:“先生受得苦太多了,如今已不必再委屈求存,还请放心在十三弟府上住下。十三弟是个好孩子,会对得起先生的学问的。”
“戴某何德何能……”戴名世长叹了一声,终于深深拜倒,哽咽着诚声道:“蒙王爷厚恩,无以为报——在下必将倾尽所学,以酬此知遇之恩。”
胤祺对戴名世的了解并不深,虽曾翻阅过《南山集》,却毕竟只是为了替其脱罪,重心都放在了有没有反清复明大逆不道的言论上头,对其文章才学的认识实在没多深刻。此时听其言竟似有所指,又瞥见方苞眼中一瞬闪过的惊愕之色,心中不由微动,面上却仍是一片温然含笑,双手将对方搀起:“有先生此言,晚辈感激不尽,又何感言恩?先生快请坐——正事儿咱们说完了,这一桌子好菜可还是不能làng费了的……”
说是五阿哥请客吃饭,可胤祺的胃口不好,又不能饮酒,其实还是多由贪láng代饮与两人作陪。他毕竟曾师从于张英,又为了今日会面特意扯着李光地临时抱佛脚了一番,背下了不少的台词,一顿饭吃得宾主尽欢,倒也总算守住了不知究竟是谁给他定的“博学广识”的人设。
这一顿饭足足吃了一个多时辰,见着天色已然渐晚,胤祺特意着人将方苞送回了住处,又亲自陪着戴名世到了十三贝勒府上。胤祥早就从下头回来了,听说自家五哥给自个儿找了个老师,一早儿就在府上候着,听着人报就忙快步迎了出来。
《南山集》的案子闹得不小,胤祥自然也是知qíng的。依着他的xing子,自然打一开始就对戴名世等人的遭遇同qíng不已,如今见着五哥把人搁在了自个儿的府上,下意识就觉着这是jiāo给自己来护着了,自然而然就升出了浓浓的责任感来。一路亲自将人迎了进去安置妥当,转头就跟着胤祺把胸口拍得咚咚响:“五哥,你放心,人我准定给你看住了,谁都别想动一下儿。”
“给你是叫你当老师的,旁的事儿有我管,用不着你cao心。”
胤祺听着他这语气就知道这臭小子准是给想差了,不由失笑摇头,抬手敲了一把他的脑袋:“戴先生是有真学问的,平日里要虚心些求教,多听先生的话,知道吗?”
“啊?哦……”
胤祥摸了摸脑袋,老老实实地应了一声。胤祺一向对这个弟弟很是放心,笑着胡噜了一把他的脑袋,又细细嘱咐了几句,看着他认认真真地点头记下了,这才带着贪láng上马回府,心里头却在盘算着要不要再去找李光地唠一唠,问问这位戴先生是不是有些个别的什么本事。
一路回了自家王府,胤祺心里头想着事儿没留意,贪láng却一眼就瞅见了街角那一顶不起眼的软轿,勒了马低声道:“主子,怕是有客来了。”
“眼见着天都黑了,能有什么客非得挑这时候来?”
胤祺诧异地挑了眉,细细打量了那轿子几眼,只觉着颇为眼生,显然不是自家四哥的,可也不像是李光地老坐着的那一顶。他如今名义上还在闭门养病,今儿奉旨请客吃饭已经是少有的放风的机会了,虽说已经跟自家皇阿玛报备过,这么被人抓包却也不好受。扯着贪láng绕到后门进了府,抓住门房一问,才知道竟是八阿哥过来了。
胤祺其实不想在这时候见这个弟弟——或者说他其实什么时候都不怎么想见这个弟弟。每一次见到胤禩,他都仿佛能从这个八弟身上见到那些与前世那些人极为相似的特质,野心勃勃,米分饰太平,明明私底下无所不用其极,面上却仿佛永远是一团和气。这些个特质随着年纪的增长越发明显,他这些年都有意无意地避开这个弟弟不管,却也多半都是源于这个原因。
可是——毕竟都找上门来了,也实在没有不见的道理。胤祺揉了揉背了一天台词有些发涨的额角,点了点头示意把人带过来,自己在书桌边坐下,轻抿了一口廉贞特意配出来的参茶。闭目凝神了片刻,终于还是忍不住遮着嘴偷偷吐了出来。
“主子……”
好歹也在喝药这件事儿上斗智斗勇了这么多年,贪láng自然一眼就看穿了他的动作。无奈地出声提醒了一句,又换了一杯热的,硬着心肠塞进他手里:“主子,您现在的身子全靠着廉贞的药才能撑得住,又不肯回江南去静养,这药茶是不能不喝的。您看今儿那一顿饭,您总共能吃进去小半碗没有?这么下去——”
“好了好了láng嬷嬷,等我把手下的事儿忙完,咱转头就回江南去行不行?再听你唠叨下去,这一杯又要凉了……”
参茶热的时候倒也勉qiáng能入口,胤祺屏住呼吸一小口一小口抿着,毫不留qíng地把被这些个古怪味道统治的郁闷转嫁到了贪láng的身上。只可惜后者这么多年来早已适应了自己的各种外号,神色依然平静如常,严格地监督着他将这一杯参茶喝完,才终于给他换上了正常的茶水。
眼巴巴瞅着香气宜人的西湖龙井慢慢续满了茶盏,胤祺抬手抄过来就要先漱漱口,门口却已传来了胤禩含笑的温和声音:“今儿冒昧来访,打扰了五哥养病,弟弟在这儿告罪了。”
“……”没料到这个老八居然能走得这么快,正漱着口的胤祺动作一顿,卡在半当间儿不知该把那口水吐了还是索xing咽下去,猝不及防就被呛得急咳了起来。贪láng忙替他拍背顺气,这一口水呛得结结实实,胤祺咳了好一会儿才总算缓过来些许,靠在贪láng身上轻喘了一阵,才勉qiáng冲着胤禩淡淡一笑:“老八,坐吧——我就不起来迎你了。”
“咱们兄弟间哪有那么多的礼数?再说我这一回可是来请罪的,若是扰了五哥修养,倒还不如愧得一头撞死在这儿了。”
胤禩温声笑了一句,神色不见半分有异,却也不坐下,反倒忽然深深一揖倒地,诚声告罪道:“先前是下头人不懂事,在朝堂上给五哥添了麻烦。我一直想寻机会来给五哥赔个不是,却始终没脸登门,今儿才总算壮着胆子过了来,五哥要打要罚弟弟都认了,只求千万莫生疏了这兄弟的qíng分。”
胤祺尽职尽责地装着病,微垂了眸听着这个老八的话,心里头却已是一片清明——朝堂上那件事儿他分别听过了皇阿玛、四哥、小九儿跟老十三一人给他学了一遍,各有侧重,有的少不得还有几句添油加醋,却已足够他彻底弄清楚这一件事儿的原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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