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心而论,他倒是相信这件事儿真跟他这个八弟没什么关系,毕竟借蝗灾攻讦他实在算得上是顶级的昏招了,不像是老八的作风,倒像是阿灵阿立功心切搞出来的名堂。记着太子曾与他提过,那阿灵阿这一回也是搅进了刑部风波里头的,为了脱身折腾出来这一回的闹剧试图邀功,依着钮钴禄家不到和珅就拯救不起来的智商水准,倒也实在不难说得过去。
见他只是垂眸不语,胤禩的心里终于隐隐生出些不安来,竟是忽然上前一步跪在了他面前:“五哥若是不信,弟弟也只能这么给五哥请罪了……”
“八弟——这是做什么?”
胤祺似是刚从沉思中缓过神来,忙伸手要扶他,却只是略略撑起了些身子就又无力地跌坐了回去,原本苍白的脸色也隐隐泛上了些虚弱的cháo红,微蹙了眉望着他道:“不过是小打小闹,何必放在心上?多大的事儿,就值得你跑来赔礼……”
“五哥只要别怪弟弟,我这心里头也就安生了——不瞒五哥,九弟前儿因为这事儿还跟我打了一架,我怎么解释他也不肯听,险些就要被bī成了窦娥了。”
胤禩暗暗松了口气,笑着回了一句,这才回身在椅子里头坐下,又微探了身子关切道:“五哥身子可好些了没有?我府上还有些珍惜的药材,回头叫人给五哥送来——您就别再往下头事事的劳心劳力了,先留在京里把身子养好了,事儿总是做不完的……”
“我在京里待不住,要养病,还是得回江南去。”
胤祺淡淡笑了一句,眉宇间掠过一丝疲倦,又将目光转向窗外渐暗的天色,良久才轻叹了一声,垂了视线呢喃般低声道:“在京里,我不舒服,你们也不舒服……”
八阿哥的目光蓦地微缩,眼底极隐蔽的闪过一丝利芒,面上却依然是一片真切的关怀担忧:“五哥,你这是说的什么话?你能在京里头待着,兄弟们高兴还来不及——”
“你们都长大了,也都有自个儿的小心思了。”
胤祺将目光转回他身上,眼里仍是浅浅淡淡的温和笑意,倒不见半点儿责备怨怼,只是眉宇间的疲倦却仿佛愈加深刻:“老八,我一直都知道你要走的路,你们每个人要走的路——这些都是你们自个儿选的,我不会gān涉,更不会阻拦。只是……你下回再要利用我的时候,能不能先和我说一声?”
“五哥,你——”胤禩的神色复杂了一瞬,终于像是想通了什么似的苦笑一声,忽然如同卸下了一层什么面具似的,放松了身子重重向后靠去,原本完美的温和笑意也彻底消失不见,只剩下了近乎刻骨的压抑与苦涩。
“我还以为——能把这一场戏唱完呢,谁知道才一开场,五哥就把摊子给掀了……”
胤祺静静望着他,神色依然是温和又包容的,却又像是累极了似的闭了一闭眼,低咳了一阵,叹息一般缓声道:“我看得清楚,你不必与我演戏……老八,我只是一直想知道——为什么我也在你要算计的人里头,值得么?”
胤禩定定地凝视着面前的兄长,眼底的光芒明明灭灭,终于低了头轻笑一声,摇了摇头轻叹道:“五哥,你是不是根本就不知道——你身上的尊荣,已经到了一个什么样儿的地步?”
胤祺正飙戏飙得正起劲儿呢,冷不丁听见他来了这么一句,心里头却也忍不住有些好奇——他是真不知道自个儿到底有什么惹人眼红的地方。说是封了郡王,好歹也还有大哥跟四哥陪着他呢,说是能不上朝四下里到处跑,可这又有什么叫人眼热的,嫉妒他用不着三更灯火五更jī地上早朝,可以躲在被窝里头睡懒觉?
迎上那一双真心实意尽是茫然的眼睛,胤禩只觉着心底里的无力苦涩与难以自制的羡慕几乎要冲破那一方牢笼,苦笑着长叹了一声道:“五哥,你永远不会理解我的——我现在拼命往上爬,能碰到的,甚至碰不到只能眼巴巴看着的一切,都是你用不着争就能得到的……你从一开始就什么都有了,自然用不着懂得怎么使心机,怎么下绊子,怎么不择手段地去抢那些个不抓紧了就会从指fèng间溜走的东西……”
敛去了眼底如困shòu般的绝望,胤禩整理好心qíng抬起头,深深地望着这个身在福中却全然不觉的兄长,苦笑着一字一顿地缓声道:“五哥,你知不知道——皇阿玛之所以只把你一个人的府邸赐在这儿,是因为这儿压着的,正是咱大清国的龙脉?”
饶是胤祺大开脑dòng的猜了一圈儿,也没想到居然能得着这么一个答案。诧异地抬了头,怔怔望着面前这个弟弟,半晌才微蹙了眉道:“什么龙脉?”
“京城龙脉有两条,一条为土龙,就压在紫禁城的正下头,一条则是水龙,就压在你这恒郡王府下面——你难道不曾发觉,这府中处处见水只入不出?你可知皇阿玛找了多少人来测算,又如何的jīng心布局、处处连环,才彻底将这气运锁在这一处府邸之中……”
还是头一回见着自个儿这个八弟这般的失态,胤祺目瞪口呆地听着,心里头惊讶的却完全是另一回事儿——这一套解说词,他怎么听怎么觉着耳熟,仿佛前世也在什么地方听着过。可他分明又不曾演过天师之类的角色,照理对这些个风水玄幻也该是全无了解才是,又是从哪儿能听着过这么些个神神叨叨的说法呢?
第137章 府邸
“不只如此,他老人家甚至亲笔给你题了‘福’字,刻石成碑,以二龙戏珠锁在龙脉jiāo汇处,万世万代都无人可动——除了老祖宗,你是唯一的一个得了皇阿玛亲笔福字的,可你却什么都不知道……”
望着这个哥哥一片茫然的神色,胤禩只觉着悲凉得想笑,却又半点儿都笑不出来——当初正是他奉命替这个五哥监造恒郡王府,每一凿子都像是凿在他的心坎上。他看着皇阿玛亲自踏勘反复衡量,看着每一处流水回廊都被测算得不容分毫差错,只这一处恒郡王府,花进去的银子已几乎抵得过剩下几个阿哥开府合起来的花销。
若是他这位五哥心机深沉手段高绝也就罢了,倒也能叫人自叹一句不如,可眼前的这一位兄长,谁又能说出他究竟自个儿争了什么?明明少年时还能隐约看出些动心机耍手段的痕迹来,可如今却分明是那儿闲得慌往那儿跑,什么不起眼做什么,就守着个江南一副打定了主意要当个太平王爷的样子。这么一处几乎凝聚了整个朝廷所有能工巧匠和风水天师的心血,战战兢兢呕心沥血修成的府邸,居然就随随便便地扔给一些个下人管着,整日里只知道潇洒地当个甩手掌柜……
“等等——你说什么,福字碑?!”
胤祺忽然打断了他,诧异得甚至忘了自个儿本应该正在装病,心里头终于想明白了这诡异的熟悉感究竟是来源于什么地方。
作为一个老北京土著,在带着每个三教九流来路不明的朋友首都一日游的时候,他都会果断的放弃人满为患的故宫,把人带到有树有水有导游的恭王府去。天花乱坠的导游词只是听个热闹,可那一块不得不摸的福字碑,他还是有相当深的印象的。
——所以说,他这位爱子心切的皇阿玛,为了定他的命数,居然生生把恭王府提前了五十年给弄了出来。
眼见着自家主子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显出了要演砸的迹象,贪láng眼疾手快地搀住了胤祺的手臂,不着痕迹地朝着他胸口的xué位一拂,一股力不从心的酸麻就迅速笼罩了胤祺的全身,原本要撑起来的身子也猝不及防地向一侧颓然栽倒。胤禩被眼前的qíng形吓了一跳,抬手想要扶他,贪láng却已稳稳地将他揽在了怀里,小心地扶回了椅子上:“主子,太医说您不能激动,必须养气凝神——什么事儿咱都慢慢儿说,别伤了身子……”
胤祺只觉着一股柔和内劲顺着檀中xué扩散开来,难捱的酸麻痛楚叫他一时发不出声,身上更是软得站也站不住,也只能趁着老八被挡着的时候狠狠瞪了这个借机欺负他的谭二狗一眼——这檀中xué以内劲按压,照理是有益心肺疏肝理气的,只是每回的酸疼麻痒都实在太难消受,只要不是病得起不来,他都会坚定地拒绝对方替自己按这檀中xué的要求。奈何这一回却又实在只是顺势而为,连秋后算账的机会都没有,也只能把这一个暗亏默默咽下去,等着以后寻个什么机会再找回来了。
“五哥——你别这样儿,弟弟跟你说这些,不是为了刺激你,只是憋得太难受,实在想叫你知道……”
胤禩自然不知道他们俩的门道,只当五哥是因为他的话心神震动,一时却也生出些隐隐悔意来。他是算计过这个哥哥,却不过是因为只有算计了这个哥哥事儿才能办成,从没想过要对他有什么不利——说来也怪,他明明一向都是最擅自持的xing子,可每回一见了这个哥哥,却都会被左引右带的就失了冷静。仿佛不把那些藏在心里的话彻彻底底的亮出来,就根本无法在那过分清明的目光的注视下全身而退……
“弟弟的心思瞒不过五哥……我是算计了五哥,是借您的手把方苞捞了出来,好叫他把刑部的事儿捅给皇阿玛——可我这么做,又对谁有什么害处?方苞因此脱罪,《南山集》因此翻案,要是三哥不动最后的那一点儿心思,他也能因为差事办得好,平白赚上一个功劳。弟弟是对您使了些小心思,可这也是迫不得已,除了五哥,谁又能劝得动皇阿玛,谁又能把他们从这场无妄之灾里头解救出来?”
缓过了那一阵儿的酸麻难受,胤祺慢慢撑着身子坐稳,静静望着这个弟弟的慷慨陈词,眼里却只是轻轻浅浅的一片落寞,微垂了眸轻笑道:“八弟,你这一套手段对小九儿好用,却不该使在我身上……”
胤禩怔了怔,却只是沉默着低了头,说什么都不肯再说下去。胤祺像是已累极了似的,阖了眸静静歇了一阵,才又忽然淡声开口:“老八,你记着——你可以耍心思,可以用手段,甚至可以算计那些跟你一块儿长大的,血脉相连的同胞兄弟。你们每个人自己选的路,我都不会gān涉,可你如果非要把我变成那一把砍向兄弟的刀,我会亲自下场,给你长一长记xing……”
他的气息仿佛仍有些不足,话音也难免低弱,可那一句话却仿佛带着淡漠又凛冽的凌然傲气,叫胤禩下意识抬了头,就猝不及防地撞进了那一双深潭般冰寒幽深的眸子里头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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