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还是他头一次见到这个一向温润清雅的五哥露出这样的目光来——仿佛是一条被触碰了逆鳞的真龙,懒洋洋地睁开眼打量着那个胆大包天的进犯者。明明还未显出什么杀意,却只是那一份仿佛天生便具有的尊贵漠然,便已叫人慑得心胆俱寒。
“五哥……”
胤禩下意识轻唤了一声,只觉着胸口竟仿佛也随着那双眼睛里头的森然寒意给冻得一片冰寒。他依然想不明白,自己究竟是哪一步做得错了,竟然会叫这个从来都宠他们这些弟弟宠得仿佛毫无底线的五哥说出这样的话来,甚至对他露出这样叫人心寒的目光:“五哥,我不是有意要利用你,我从来都没想过要害你,只是这一回不得不借你的手,才能把这件事——”
“八阿哥,主子到了该用药的时候,怕是没法儿再多奉陪了。”
被自家主子狠狠地戳了一把肋骨,贪láng疼得打了个哆嗦,面上却依然是一片可靠的淡然沉静,稳重地开口送了客。被毫不留qíng送客的八阿哥怔忡了一瞬,望着面前不知何时竟已陌生至极的兄长,眼中忽然显出些茫然来,却又被一贯完美优雅的清浅笑意迅速遮掩了过去,起了身深深一礼道;“五哥的教诲,弟弟都记住了……今日来得不巧,扰了五哥的休息,他日定当登门赔罪。”
——
直等到下人回报八阿哥已出了府门,胤祺才总算松了口气,忽然打椅子上一跃而起,扯着贪láng直奔印象中后花园的那个山dòng——说来也实在是有够丢人的,他都在这王府里头住了这么久了,也始终把这儿当成了横店影视城的一个布景,能记住的不过是从大门儿到卧室的路线,再多绕出去几步就开始犯迷糊。贪láng莫名其妙地被他扯着跑了一阵,只觉着再任自家主子这么乱绕下去只怕就要变成恒郡王府一日游,果断地追问出了目的地,这才领着自家主子往翠锦园的秘云dòng去了。
俩人在自家东找西寻,做贼似的进了那秘云dòng。望着那一块儿无比眼熟的福字碑,胤祺忽然生出了些光yīn似箭岁月如梭的感慨——只可惜这箭是倒着飞回来的,一脚踏进了几百年前的北京城,居然还在恭王府里头住了这么久而不自知,胤祺想想都觉得胃疼:“贪láng——你赶紧帮我想想,我除了往进门那个凉亭的柱子上刻过字,往花园儿门口的石桌上画过小人,还gān过什么能留下痕迹的事儿……”
他居然在古迹上乱涂乱画!虽然现在这王府还才建了没几年,还全然算不得古,可就凭着这下头压着的风水,显然是绝不会有人敢随意改动的。没见着当年都把北京城改造成那样儿了,恭王府也依旧没人敢动一糙一木么?这要是几百年过去了又变成个景区,游客一进来就看见当年五阿哥在亭柱上无聊乱画的小王八,他绝对可以一头撞死在这福字碑上……
“主子——是怕搅了风水么?”
贪láng面色复杂地应了一句,不知道该怎么劝慰自家主子就刻了个到此一游大抵是破不了这天造地设的风水的,只能斟酌着语气缓声劝道:“龙脉坚固,未见得就会被细微改变所搅扰,主子不必担忧……”
胤祺没什么心qíng细听他的话,只是正扶着那一块儿难得不用隔着玻璃就能碰到的福字碑,热泪盈眶地感慨着自个儿的命运——很好,在注定了要做一个被史书记载成“颇受恩宠但就是不知怎么就夺嫡失败了”的阿哥之后,他的名字又要和那一位千古大jian臣和珅联系起来,一块儿记在那史册上了。兴许往后导游举个小旗儿喊的就不再是什么恭王府,而是“欢迎来到恒王府,这里曾是和珅的私邸”这种一听就叫人搓火的话了。
——他明明什么都没做,怎么就眼睁睁看着自个儿的名声越来越诡异,甚至到了这种一看就没救了的地步?抱着最后的一丝侥幸,胤祺扯着贪láng头一回认认真真绕了一遍自家王府,在数清楚了门脸、正殿、后殿跟后寝的数目之后,一向沉稳的贪láng也不由微微地变了脸色,压低了声音道:“主子,这是亲王府的规制啊……”
“唔——看来皇阿玛是不打算再改,就想直接让我在这儿住到亲王了。”
胤祺倒是有这个心理准备,扶着额头轻叹了一句,回了屋子一头倒在榻上,心里头止不住的犯着难受。
他的皇阿玛为了叫他好好儿的活下去,居然已cao心到了这个份儿上。虽然嘴上口口声声说是不信那些个命途多舛的说法儿,可花在这王府上头的心思,却分明就是为了护住他的命数,甚至不惜凝聚国脉来改他一人的气运——这早已不再是什么信或是不信的问题,而是一个为了保住儿子几乎已不择手段的父亲,为了跟老天爷抢他这一条命,所能做出的最深重的守护与期冀……
他却也当真是——身在福中,却不知福……
“主子,皇上不叫您知道这王府里头的秘密,就是因为清楚您的xing子,怕您想得太多了——您若是因此太过挂怀,反倒是làng费了皇上的这一番苦心,您说是不是?”
贪láng把药端过来,又扶着他坐起身,温声劝了一句。胤祺下意识接过药抿了一口,撇撇嘴搁在一边儿,苦笑着摇了摇头叹道:“不知道就是不知道,怎么着都能当做不知道。可一旦知道了,再装傻却也就没什么意思了。你跟了我这么多年,如何不清楚……我最怕的,就是亏欠了太深重的qíng分,却还没来得及还上就——”
“主子,您既然不愿负了皇上的苦心,就更应该珍重自个儿的身子。皇上做了这么多的事儿,不也就是为了这个么?”
贪láng把那一碗药端起来塞回了他的手里,苦口婆心地劝了一句。胤祺一向在耍赖不吃药这件事儿上头没什么天分,一见着这些人叹气心里头就跟着软了,只得捏着鼻子将那碗药一饮而尽,又接过了贪láng递过来的茶盏漱了漱口,试探着道:“那……既然这儿的风水这么好,要不咱就安下心在府里头养病试试?”
贪láng这才闹明白他心里头转的是什么主意,扶了额无奈一笑,接过药碗搁在桌子上:“主子在哪儿养着其实都一样,区别不在水土,也不在风水,而是在主子有多cao心劳神——就今儿八阿哥这一出,若是隔两天就闹一次,主子如何能受得了?”
“不会有下一次了,他原本就是来试探我的态度的——若不然,你当他会愿意踏进这亲手给别人建的王府里头?”
胤祺换下了外头的衣裳,放松地倚在榻上。贪láng替他拿过一条薄毯盖了双腿,又忍不住微蹙了眉道:“主子,我到现在也没想明白……八阿哥到底都试探什么了,主子又何必要在他面前演那一出戏?”
“他不想我留在京里,想试探我究竟什么时候走,也想摸清楚我的底线究竟在哪儿。”
胤祺淡淡一笑,探身推开了窗子叫夜风chuī进来,深呼吸了几次才把胸中的浊气舒尽:“虽说我不大信这个,不过你们所有人都不肯在我面前提半个‘死’字儿,想来大抵也是因为怕犯了什么忌讳——他今儿一进来,头一句就咬准了这么一个字,甭管说的是谁,都是在试探我能忍到什么地步。至于后头说的什么生疏了兄弟qíng分,甚至上来就要给我行跪礼,也不过是因为知道我向来在意这些,故意叫我心里头难受罢了。”
“八阿哥跟您是有多少深仇大恨,至于这般的不讲qíng分?”
被他一说,贪láng才总算觉出当时那几句听着别扭的话究竟哪儿不对来,忍不住蹙紧了眉,眼底也闪过一丝凌厉的寒芒——胤祺如今身子尚算康健,心思也比过去豁达了不少,听着这些自然也已不算什么。可若是放在几年前,这么几句话撂下来,纵然面上不显,心里头却也是难免要跟着难受的。若再赶上生着病,少不得要被闹得心念郁塞,又得好几服药才能调理回来。八阿哥这么gān,又是动的什么心思?
胤祺倒是没什么火气,一手架在脖子后头用力地抻了个懒腰,轻笑着无奈地摇了摇头:“估计是把皇阿玛跟太子的锅都算到了我头上……可也是凑巧,我去了南书房一趟,这主办刑部案子的差事就落在了他头上,我去了东宫一趟,紧接着阿灵阿跟苏赫的事儿就都发了——这事儿要是换在我身上,我都要觉着是有人针对我了。”
“……”贪láng一时语塞,竟说不出什么反驳的话来。毕竟这些事儿也都确实太过巧合,若不是他亲眼看着,可也难免要怀疑自家主子就是幕后的那一个恶人了:“可是——主子为什么不解释呢?莫非主子真打算从此与八阿哥jiāo恶么?”
“我解释了,只是你没听出来。”
胤祺含笑摇头,垂了视线缓声道:“老八就是那么个xing子,你明明白白告诉他的事儿他不信,非得只相信他自个儿推断出来的……我今儿虽是跟他撂了狠话,可也意味着这之前我始终都不曾真下场针对他过,他心里头也清楚,所以才会这么痛快的离开。今儿不过就是我们俩一块儿演的一场戏罢了,他有他想知道的,我也有我想说清楚的,只是——他想知道的,他如今已知道了,我想叫他明白的,他只怕还是没能弄明白……”
第138章 急病
为了坐实自个儿正在养病的传言,刚出去请人吃过一顿饭的胤祺自欺欺人地在府里头待了三天,这边儿看着八阿哥在刑部里头一天比一天焦头烂额地扑腾,那边儿守着一仓库的蝗虫粉调戏那个不知道哪儿来的幕后cha足的第三者,见着蝗虫粉的价格被炒得高一点儿就放一把出去冲击市场。明里是为了定下郭络罗家做生意的霸道规矩,暗里却也是为了不叫这东西被炒得虚高——毕竟蝗虫这东西再怎么也都是害虫,若是真勾得有些人动了养殖的心思,以目前大清朝的大棚水平,再没看住跑出来又成了灾殃,反倒要弄巧成拙了。
“主子,八阿哥那边儿雷声大雨点小,查了一通也没定下什么罪来,估计今儿就得把结案折子呈上去了。”
贪láng把刑部递来的消息jiāo给胤祺,在桌边坐了,一本一本替他翻着织造府送来的糙折子。胤祺随手接过来看了几眼,点了点头便搁在一边儿,捧过茶盏浅浅地抿了一口:“老八如今的手段毕竟还是太嫩,能糊弄住几个弟弟,就真当所有人都信了他的邪……到现在都不知道自个儿掉进了太子的套儿里头,真当二哥白比我们吃这么多年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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