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却也不看他,只是理了理衣袖施施然走到堂下,竟是忽然抬脚将八阿哥一脚踢倒在了地上。转身上前一步跪倒,动作竟是太久不曾有过的一板一眼恭恭敬敬:“回皇阿玛,儿臣知罪。”
这轻轻巧巧的四个字撂下来,却几乎叫朝堂上的官员们一个个几乎惊得闪了腰——今儿这都是些什么事?怎么上来一个认罪一个,竟像是生怕不够罚似的,连一个有话辩解的都没有?就连他们这位恨不得谁碰谁倒霉的太子爷,居然都变成了旁人想参就参的软柿子不成?
闹到了这个份儿上,康熙竟反倒渐渐平静了下来,也不开口,只是深深凝视着这个身心都已疏远了太久的儿子。太子卖官的事,他其实早已知qíng——或是说太子根本就没打算隐瞒过。这些年来,他看着昔日那个自己jīng心培养的孩子一步步按着自己的期望跌跌撞撞前行,也看着他跌倒、走歪,一次次艰难地回到原本的正途上去,却又一次次的重新偏离了方向,终于与那条路的终点渐行渐远。
明明——当年还会为了监国办差而废寝忘食,甚至生生熬坏了胃而不自知。还会虚心求教奋力上进,朝堂内外皆是一片jiāo口称赞……究竟是什么时候,竟不知不觉就成了这个样子?
心中早已隐隐预料到了这个结果,时至今日却也不觉着如何意外,只是仿佛空了一块儿似的,堵得既心慌又难受。康熙居高临下地望着堂下跪了一地的儿子,只觉着心口闷得厉害,却也再没心思多说什么,只是极轻地叹了一声道:“国家国家,先是国,后是家。朕知道,在你们心里头,有太多的人怕都已忘了自个儿还是大清的臣子,只知道谋私利,徇私qíng,勾心斗角地争斗个没完没了……”
听着皇上这般近乎心灰意冷的声音,下头的百官心中却也是既惊且惧,纷纷纳头拜倒山呼着万岁。胤祺见着自家皇阿玛眼中的沉涩,抿紧了唇下意识想要上去,却被自家四哥拉住了,还不曾反应过来,就被扯着一块儿跪在了地上,随着众臣们一块儿拜倒在地。
“老五起来吧,若说朕如今还能有半点儿安慰,也只有在你身上……”
康熙早已看见了兄弟俩的小动作,温声冲胤祺说了一句,又由梁九功扶着亲自走了下去,将这个儿子给搀了起来。胤祺轻轻握住自家皇阿玛冰凉轻颤的手,只觉着心里也跟着难受得厉害,抿了抿唇才低声唤了一句:“皇阿玛……”
“有人说,朕独对这一个儿子的恩宠太盛。”
康熙轻轻拍了拍这个儿子的手臂,转过身面向跪了一地的群臣,微沉了声缓缓道:“在你们为了私心去做那些见不得人的事儿的时候,朕的这个儿子一门心思地扎在直隶,堂堂皇子阿哥,挽了袖子跟那些个贫民百姓一样下地耕种,只为了将土豆推广到各州府去。上次蝗灾,若无这土豆救命,你们要应付的就是这空虚的国库,和上万为饥荒所迫的流民。在你们相互挖空了心思使绊子、用手段的时候,是朕这个儿子独自一人在京城支撑危局,硬生生靠着个只有三个人的班子熬过了那一场瘟疫。只有三个人呐,老的老,少的少,今日文贤不在,衡臣却也该是记着的——那时候你们该有多艰难,多惶恐,连朕都不敢往深里去想。”
“皇上……”张廷玉向前膝行了两步,哽咽得说不出话来。康熙冲着他微微点了点头,又望向面前跪了一地的大臣们,沉默了半晌才缓声道:“昨日恒亲王从下头回来,直隶百姓拦路相赠粮米,朕叫御膳房熬成了杂粮粥。你们一人用一碗罢,尝尝这搀了百姓由衷感激亲近之心的粮食,熬出的粥有什么不一样。”
言罢,他朝着梁九功略一示意,便由胤祺扶着缓步往后头走去。梁九功忙上前一步,清了清嗓子,朝着鸦雀无声的大殿高声报了一句:“退朝——”
万岁爷撂下这么一句话就走了,朝臣们却都不敢这就回去,三三两两地凑在一块儿等着那一碗传说中的万民粥,又忍不住地低声揣测着今儿到底是唱的哪一出。太子掸了掸衣袍若无其事地站了起来,似笑非笑地走到八阿哥面前,打量着这个跟他斗了这么多年的弟弟,凑近了压低声音道:“看你这yīn晴不定的脸色,你这是还在想我是不是跟上回一样,还留着什么后手?放心——我这回什么后手都没有,我会叫你顺顺利利地废了我。”
“太子——”八阿哥心里一惊,下意识唤了一句,又警惕地向后退了两步,“大庭广众之下,太子还请慎言……”
“敢做不敢认,我们爱新觉罗家怎么出了你这么个孬种。”
太子嗤笑一声,又轻挑了唇角,神秘地接着低声说下去:“你是做的不错,今儿这一出以退为进的bī宫,也gān得确实漂亮,噎得皇阿玛半句话都说不出来。可是你知道——废了我的人,会承受皇阿玛什么样的怒火吗?”
胤禩脸色蓦地惨白,原本因为今日大功告成而qiáng自压抑着的隐晦喜悦竟像是被当头jiāo上了一盆冰水,从头到脚都是一片彻骨的寒意,勉qiáng低下头qiáng笑道:“太子殿下说的什么话……不过是卖官罢了,最多不过是斥责惩治一番,又哪会就到了那等地步……”
“那不重要,我会让它到那等地步的——而且这一路的功劳,我都会亲手送给你。”
太子淡淡一笑,状似亲昵地搂了这个弟弟的肩,凑在他耳边缓声道:“你太不了解皇阿玛了——他老人家确实早就有废了我的心思,却又不舍得,所以才叫我在这个位子上赖到现在。可也正是因为他不舍得,所以真正点了这根pào捻儿的人,就会承受他的所有不甘心,所有遗憾,所有怒火,和所有的杀机……”
望着胤禩已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色,太子像是颇觉有趣似的微挑了眉,抬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脸:“老八,多谢你陪我玩儿了这么久。就再辛苦你陪我玩儿上最后这一程,然后——给我陪葬吧。”
第165章 板子
“皇阿玛,别生气了——孩子大了不由人,有些事儿咱再气也没用……”
康熙不愿坐轿子,胤祺也就耐心地陪着他一路往乾清宫走回去。今儿的事实在太乱太杂,他脑子里头现在也还是一团浆糊,一时也不知该怎么劝慰自家皇阿玛,只能想到哪儿就说到哪儿。康熙听着这个儿子愈发没边没沿的话,不由摇摇头无奈苦笑一声,摆了摆手轻叹道:“朕不是在生气——朕只是忍不住的在想,当年你对这兄弟的qíng分那般在意,朕嘴上不说,心中却难免觉着你还是太优柔寡断了些。可如今才知道,那不是优柔寡断,而是未雨绸缪……”
“皇阿玛也别就这么想,其实大多兄弟都还是好的。”
胤祺劝了一句,沉默了片刻才又道:“老八出身低,又是个不甘人下的xing子,儿子当初不是没有预见过他会走这一条路,只是——”
——只是没忍心阻拦,没能下得去狠心拦着这个弟弟去往上爬,去争取自个儿的一席之地。潜移默化的尚不察觉,等着这个弟弟的心xing彻底定了下来,再要往回掰,却也就已难再有什么效果了。
“老八做的事,搁在任何一朝一代的宫廷里头——甚至不只宫中,连那些个勋贵人家都算上,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只是朕跟你的那些个兄弟们都叫你给惯坏了,真就以为这帝王家也有父子之qíng、兄弟之义,就觉着理当是像一家人似的在一块儿……”
康熙摇了摇头苦笑一声,顿了片刻才又低声道:“朕一直抱着这样的念头,也就一直宽容着他——朕知道他一直在利用老十,可从未点破过,因为朕注定不可能庇护你们哪一个一辈子。路都是自个儿走出来的,老十既然看不透,那就随他一直看不透下去也没什么。老八的脑子聪明,心思手段也有,带人接物也有一套章法,你们兄弟里头缺这么一个长袖善舞又八面玲珑的人物。朕也不是没想过,历练一段时间等他彻底站稳了,就叫他去办一些要紧的差事……可朕却没想到,他的心气儿竟会放的那么高。”
一想起朝堂上那个儿子苦心布局,先拿老十叫自己心软,再主动揽下过错,紧接着就把太子的罪状给推了出来,竟是一步步bī得自己不得不按着这个儿子的心思往下走,康熙的目光便又止不住的暗沉了几分:“朕能容得下他争,能容得下他使手段,他既然也是朕的儿子,就有资格去做这些事——可他却偏还觉着不甘心,偏要动那不该动的心思。就算太子再不争气,那也是他的主子,又岂是他能打得了主意的?”
毕竟是在外头走着,来来往往的人多口杂,康熙的声音并不高,语意间却已有隐隐寒意悄然蔓延。胤祺心里头也跟着略沉了沉,却也不曾多说,只是朝着后头拼命打着眼色的梁公公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放缓了声音劝道:“皇阿玛,离乾清宫还有一段儿路呢,咱上了轿子回去吧。”
在外头走了这一会儿,康熙胸中的烦闷压抑也略散了些,点点头便上了后头一路跟着的软轿。胤祺在外头陪着一路回了乾清宫,直到了南书房才停下,诸位的南书房大臣尚在朝堂上还未回来,只有一个方苞守在里头,见着万岁爷回来了便忙俯身施礼:“皇上——”
“方先生不必多礼,起来罢。”
康熙淡声应了一句,由梁九功扶着走进了南书房坐下,见着胤祺也随后走了进来,不由摇摇头无奈笑道:“朕一时兴起,倒连累你跟着走了这么远的路——累不累?过来坐下歇歇,朕见你面色倒没有昨日好,可是哪儿有什么不舒服?”
“皇阿玛放心,儿子只是昨儿心里想着事没怎么睡好,不打紧的。”
胤祺浅笑着应了一句,在一旁坐了,又亲手倒了一盏茶给自家皇阿玛捧了过去。康熙接在手里,轻轻抚了抚这个儿子的额顶,沉默半晌才轻声道:“你说——这太子的位置,是不是真到了不得不换人的时候?”
这话说得实在太过直白,胤祺倒还好,一旁侍立着的方苞听着却只觉心惊ròu跳,正要识相退下,却被康熙温声叫住了:“朕心中一时乱得很,朝臣们也是当局者迷,倒想听听先生这局外人的看法儿。此处并无外人,说话也无需顾忌,只管有什么说什么就是了。”
“是。”
方苞定了定心神,小心翼翼地应了一声,却忽然撩了衣袍半跪在地上,思索了半晌才低声道:“回皇上,糙民以为——若太子已无心此位,甚至以之为苦事、恶事,不惜反其正道而行之,倒不如顺势而为,以有德者居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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