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如今的后宫里,有两个女人。
一个是大乔,十年前他娶的嫡妻。
另一个,便是已经随伺他多年的宠姬苏女。
他在多年前就已经统一了北方,如今中原连同洛阳的大小军阀均被伐尽,剩余少数漏网之鱼,不过苟延残喘不成气候,他并不放在心上。
唯一一块能入他眼,却还没入他手的地盘,就是雍了。
两年前,为了反抗幸逊僭位,部分忠于汉室的臣子迎原琅琊王世子刘琰来到雍都,另立了汉室小朝廷,都城设在雍。
只要拿下雍这个小朝廷,天下尽归于魏劭之手。
事实上,在魏劭刚攻入洛阳,幸逊*的数日之后,使者就带来了小朝廷的旨意,封他为大丞相,大司马,请他前往雍都迎帝驾归洛阳,奉正统刘琰为天下之帝。
魏劭当时哈哈大笑,谁都能看出他的轻蔑和狂妄。
他说,天赐不取,必受其咎。
半个月后,他便兴兵攻伐小朝廷。
他在出兵前,依然没有立大乔为后,也没有像别人猜测的那样,改立他宠了很多年的苏女为后。
他只做了一件事。封苏女为夫人。
这是后宫中皇后之下品级最高的后妃了。
随后他离开洛阳亲征雍都。
在他离开后的第二天,苏娥皇来到了北宫崇德殿。
……
洛阳皇宫宏伟壮丽,分南北两宫,南宫是皇帝朝贺议政之所,北宫则为皇帝后妃的寝宫。
半个月前幸逊所燃的那场大火,烧毁了北宫的大部分宫殿,如今只剩部分残存建筑。魏劭亟于灭小朝廷,并未立刻下令修缮,只命人将从大火中残余下来的几处宫室收拾出来用作暂时居所。
苏娥皇住在最华丽的延休殿,幸逊和前汉帝后宫里侥幸活了下来的后妃宫女一律安置在东边的增喜观,而大乔就被安置在最偏隅的这处崇德殿。
她已经病了许久。边上只有一个老媪伺候着她的药饭。
很久以前,那时候她还没出嫁的时候,在家乡东郡,与妹妹小乔一道,以貌美被时人并称“双乔”。
如今她二十五六,原本该是一个女人生命中最能绽放芳信的美好年华,但她却瘦的脱了形。搭在chuáng榻上的那只手,手背只剩了一层能清楚看到内里宛如蛛网般蔓爬的青色血管的皮。只在睁开眼睛的时候,从那双眼睛的眸光里,还能依稀找得出一丝残存的当年美人的痕迹。
大乔感到很口渴。她已经渴了许久。她知道那个老媪不愿意服侍自己,刚才想挣扎着自己下去倒水的。但是她实在爬不起来。全身的力气仿佛都已经一寸寸地离她而去。
她再次用低弱的声音呼唤那个老媪。老媪终于走了进来,脚步在光砖地面发出刺耳的啪嗒啪嗒之声。
老媪倒了一盏已经冰冷的水,送到chuáng前,竟杯盏重重顿在了chuáng沿上。
水泼洒一半出来,弄湿了被褥。
“婢正忙着给您煎药哩!若无大事,少叫为好。”
老媪没好气地嘀咕了一句,转身就走。
这个分派了自己伺候的女人,虽然名义上是大燕皇帝的嫡妻,可是谁都知道,皇帝从没有来看过她一眼。
甚至,她们这些人私下里还在传说,皇帝非但不看她一眼,而且这么多年,压根儿根本就没碰过她一根手指。
做女人做到了这种地步,活着也是一种羞耻。
……
大乔挣扎着慢慢坐了起来。
身上太瘦了。瘦的这样坐起来,自己都能感觉到硌疼。
她伸手去端那盏好不容易才唤了过来的水时,忽然感觉眼前仿佛一亮,昏暗无光的宫室,突然被什么给照明了一样。
那是一个正朝着她的chuáng榻走了过来的女人。
女人年过三旬,保养的却极好,皮肤光润饱满,与chuáng上的大乔正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她梳着繁复而jīng致的九环迎仙髻,发间cha缀明澄澄的凤头步摇,凤嘴里衔垂而下的琉璃宝串随她步伐,发出轻微而悦耳的瑟瑟之声。光是这个发髻,就需要两个侍女同时为她梳理上半个时辰;她的身上穿着华丽的缂丝紫色百花攒凤裙。这种缂丝锦缎纹路繁复,如今非常的珍贵,二十个女红一年中也只能织出一匹。有地位的男子通常也就只用作腰带的装饰。她却用来做了整整一幅的裙面。她足上的那双绣鞋,鞋底高三寸,以金丝攒帮,鞋面饰满大笑相同的珍珠,左右足尖各缀了一只栩栩的缠金玉蝶,随她脚步行动,蝴翅轻颤,令人看的挪不开眼去。
她就是苏女,魏劭的宠姬,如今后宫里的夫人,也是这么多年以来,魏劭身边唯一的一个女人。
老媪看到苏夫人,脸上立刻露出谄媚之色,跪了下去叩头。
苏娥皇让老媪出去。老媪退了出去。宫室里只剩下了大乔和苏娥皇。
苏娥皇走到chuáng边,坐了下去,亲手将那盏冰水端了起来,递送到大乔的嘴边,微笑道:“我听说你病的不轻。陛下征雍,你我姐妹一场,也算是缘分,我来看看你。”
大乔一动不动。
苏娥皇看了眼她gān裂的唇,微微蹙了蹙眉。
三十多的女人了,虽然保养的好,但这个不经意的微小动作,还是令她眉间和眼角的皮肤起了几道长短不一的细纹。
她说道:“这些刁奴,都是怎么服侍的!冬日竟也有胆将如此冰水送来叫你喝下!”说完掷了杯盏。竹雕杯盏被掼在地上,发出怪异的骨碌碌之声,朝前滚去,地面青砖之上,也洒了一滩的水。
大乔依然不动。
苏娥皇端详大乔片刻:“陛下离开帝都前,封我为夫人,你当知道了吧?”
大乔自然不知道。没有人告诉她。她也不在乎这些。
“陛下原本应该再做一件事的。封你为皇后。但他却没有。陛下自然不可能封你为皇后的。可是你只要还活着一天,我就也不可能做成陛下的皇后。”
最后她叹息了一声,用同qíng而怜悯的目光望着大乔:“所以,我实在不明白,你都到了这等地步,为何还苟延残喘,不肯去死?”
……
是啊,为何还苟延残喘,不肯去死?
大乔也问自己。
自己到了这个地步,还支撑她活下去的,或许就是心底里东郡家中后花园里还散不去的那片月光和月光下目送自己背影离去的那个有着一只绿色眼眸的男子了。
……
苏娥皇见大乔不应,凝视着她。
“乔女,”她用仿佛闲话的语气说道,“在这世上,人人都有自己想要的东西。男子高官厚禄,光宗耀祖,女子夫贵妻荣,再不济也是求得一人之心,嫁个如意郎君。可我料你应当不知,这世上从无唾手可得的东西。即便老天赐予,也要自己去取。我知你心中一定极其恨我,可你却不知,我今日得到的一切,又岂是轻易而来?”
她的朱唇慢慢地露出一丝微笑,随后又轻轻叹了口气,听起来带了一丝自怜自艾的味道。
“原本这些话,我大约一辈子也没机会和人说。”她说道,“可是不知为何,此刻我忽然想和你说说了。”
她沉默了片刻,仿佛陷入了对往事的回忆。
“我出身中山侯门,小时起便与陛下相识。我大他两岁。到我十四起,我心中已经认定他日后成我夫君了。可惜天不从人愿,魏家遭遇变故,到我十七岁时,父母将我另嫁刘利。我心中自然不舍。只我也知道,即便我违抗父母之命,陛下也愿娶我,魏家却不会接纳我的,因我不得陛下祖母欢心,而陛下却对祖母极其敬爱……”
提到“陛下祖母”,她的唇边露出一丝带了几分古怪的厌恶表qíng,随即消失。
“权衡之后,我听从了父母之言嫁于刘利。这个无能的刘家男人,我委身于他将近十年,他最后非但没有登上帝位,自己反而窝囊死去。我成新寡,入主洛阳的幸逊老儿贪我美色,意yù纳我,我岂肯委身,当时回了中山国,几经周折,我终于再次见到了陛下的面……”
她凝视大乔:“见面之时,陛下诧异问我,声音为何被毁?我说,我知陛下喜爱我的歌喉,当年出嫁之前,我自己用药毒坏。纵然我不得不另嫁他人,不能为陛下保有身子,但我却能为陛下保有歌喉。陛下当时触动。他却不知,我这喉咙不过是当年生病,误服药物所致……”
“乔女,那一刻起,我就知道陛下被我唤起了旧qíng。陛下娶你之时,年二十二。房内却无任何姬妾。你道为何?因我当年曾与他嬉笑,戏言道,为何世上男子有了心爱女子,依旧三妻四妾,女子却要独独为夫君守身如玉?我与他断了往来多年,他为何不近女色?应就是记住了我当年的无心之语,这才视天下女子如敝帚……”
苏娥皇笑了起来,目光里流露出一种微微得意的神色。
“纵然当年我与他各分东西,那又如何?他那时不过少年初长,在他心里,我这个长他两岁的阿姊留给他的东西,他是毕生也不能忘记的。更何况当年他身受重伤,他母亲也一病不起,我在魏家长留了半年之久,每日不辞劳苦照料他母子二人?仅凭了这样的qíng分,我便是犯下再大的过,他也不能狠下心来待我。”
大乔怔怔地望着她。
苏娥皇的目光却渐渐变得冰冷了起来。
“乔女,你命也勘怜,以你今日之状,我原本也不yù对你如何的。只是不巧,你若不死,陛下后位恐怕会一直空悬下去。我倒并非没有耐心,等不得那么些时候。只是你可知道,后位空悬,我却被封夫人,这是对我的一种羞rǔ?我为了今日,可算费尽心机。你却做过什么,以魏家仇敌之女的身份,便空占陛下嫡妻身份十年?不过就是因为你是陛下祖母为他娶进门的而已!只有你死了,陛下才会封我为后。”
“所以,你为什么还是不肯去死?”
最后她站了起来,用冷冷的目光俯视着大乔,再一次缓缓地道。
第45章
(前世)
在魏劭的预想里,征雍原本只是一件小事。比起他十七岁开始亲掌军事到现在已经经历过的大大小小无数次的战事,这个目标如履平地。
他预计至多三个月就能结束战事。
没有想到,在赢了起头的两次小仗,后帝刘琰也被迫从雍都撤退往西逃往抚风的时候,他的座下忽然冒出了一个能征善战而且极具统领能力的大将军。这个人和他相仿的年纪,生就一只不常见的绿色瞳仁,原本只是南方的一个流民帅,魏劭此前也曾听闻过此人。只是当时他并没有将此人放在心上。他设想征服雍都之后,再挥戈南下彻底清理掉类似流民帅之流的残余势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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