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我才真正理解,有时候明明已经足够努力,可就是无法改变结局,就是救不了他们,就是无法对抗天意。
我将手在袖底攒紧,指甲嵌入掌心,掐出血来,维持住面上的平静,轻描淡写地望了一眼,道:“我要见你们大汗。”
那人用汉语道:“陛下在现星楼上等候多时。”
我问:“你是汉人?”
他答:“我的父亲是北方汉人降将。”
我问:“贵国汉人降将多吗?”
他答:“不是少数。”
三两句话,便上得楼去,正见夏国国君吉尔格勒凭栏而坐,身材魁伟,朗目疏眉,仪表堂堂,面前桌案摆有乳饼羊酥,茶具古香古色,炉火上沸水滚动,雅致非常。
栏杆后天朗气清,碧空如洗,恰对着十万危急的樊州城。
那人屈膝行跪拜礼,用夏国话禀报道人已带到。
吉尔格勒并不看我,命他先下去。
他再次叩头称是,与我擦肩而过时,我用夏国话说:“有劳了,许韵丞相。”
他神情复杂地看了我一眼,点头示意。
待只剩我们两人,吉尔格勒才将视线挪向我,目光锐利,不怒自威。
这是我们头次正面交锋。
我迎上他的目光,立身如柱,拱手举高,长揖到底,朗声道:“下官见过大汗!”
他并未质问我为何不跪,而是下颌微抬,简单说出两个字。
“请坐。”
我来时料想自己会被刁难羞辱,已想好对策,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便也坦然接受,在他对面坐下,恳切提出议和。
是的,虽然这战我损失惨重,虽然我失去了兄弟挚友,虽然我眼看着无数军民沦为俘虏惨遭屠戮,受尽屈辱,我却只能忍痛求和。
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
我也想冲冠一怒,但无实力支撑的愤怒,只会妄送更多性命。
徒增笑柄而已。
所以我不悲不怒,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一面诉说两国情谊,一面阐明这场战争并非正义,请他就此收手,开出条件,签订和书。
他端坐于桌案后,掌心把玩着黑釉茶盏,饶有兴致地听着,直到我说完才开口道:“江相,你会点茶吗?”
我怔了怔,想到有求于人,只好笑道:“略懂一二,大汗可愿品尝?”
他抬手示意。
我慢条斯理地挽起衣袖,将十五样茶具在桌面一一摆开,取夹子烘烤茶饼,敲碎研磨,箩筛茶粉,搁进茶罐。
茶末放进杯盏,执壶点水,注汤击拂。
所谓点茶,就是将茶饼打碎成粉,与开水充分搅拌,析出茶多酚,形成泡沫样的汤花。当代文人尤爱以此法斗茶,陶冶情操,技术好的,能边注水,边在汤花中画出树叶等图案,类似现代的咖啡拉花。
这个过程极费时间精力,他偶尔问我一两句与茶相关的话,出于礼貌,我不得不分心回答,手中茶筅快速搅拌,使茶汤融合,形成乳白色的细腻汤花,衬着黑釉盏,煞是好看。
我将茶盏双手递至他面前,心想好在我两年不玩,手已生疏,技巧还在。
他只看一眼,波澜不惊道:“汤花均匀,弥久不散,久闻江相是点茶的高手,手法果然高超。”
我不着痕迹地扯回正题,笑道:“过奖了。论斗茶,您的丞相许韵也是个中高手,待两国重修旧好,或可切磋一下。”
他搁下茶盏,淡然微笑:“江相,咱们也算是旧识,不必拘礼。如今樊州的形势你我一清二楚。我观你手法,已有很久没喝过茶了吧,城中存粮恐怕也不剩多少,就连这身朝服,也是你唯一能穿出来的衣服了吧?你可知梁国京中动乱,早已放弃救援,西路已被攻陷,只剩你还在负隅顽抗,死守樊州了。”
我沉默了。他猜的没错,城中虽说存有粮食,但战事不知要打多久,必须省着吃,到了第二年,油和糖早已用光,我只能跟着参政一起喝米粥。
那粥稀得像水,只够填饱肚子罢了。
我嘴里没有滋味,实在咽不下去,饿得发慌,手脚无力,我害怕被饿死,只好乖乖喝粥,再不敢说我相府仆人都不吃之类的话了。
茶也生了潮,其他人都是煮点树叶,加入少许盐、胡椒等当茶汤喝,我喝不惯那味,肚里也没油水,便就不喝了。
至于城外的情况,我分不清是真是假,心里没底,面上却不卑不亢道:“您也是一样吧?堂堂国君带二十万大军亲征两年,消耗军饷过千万,却久攻不下,夏国贵族定是对您有意见了吧?想来刚征服的领地也不安定,您另外两位兄弟,也都在贵国拥有很高的呼声。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别看我们梁国羸弱,却也未能在短时间拿下,您陷进泥潭脱不开身,岂不白白便宜了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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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