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陵长于天幕山,只知道自己有个还在世的奶奶,逢年过节的也送礼回来,只是还从未见过这个奶奶的模样。今日听到翠荣来请,还吓了一跳,一路上心中都是忐忑不安,又带着些许的欢快期冀。只是这脑袋中的一切想象,在看见这双眼睛的时候,那些浅薄的想想尽数退散。
这世上有伟岸的男子,就有不让须眉的女人。他曾经见过许多比男子还要厉害有担当的女人,身上或多或少的都有一个共同的气质,便是心志坚毅,百转不回。无论是温柔的,还是冷心薄情的,他都一一见识过,自认为此世间当不会再有人比他见过的巾帼女子更多了。
只是这样的想法在看见面前的这个老人的时候,却尽皆土崩瓦解。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一双眼睛,沉稳睿智,带着岁月淬炼之后的隐忍智慧。似是慈爱温和,却在转顾之间流转出令人心悸的利芒。那目光似乎能看透人心,只是一眼,就叫他置身于冰雪之中,心底所有的心机谋算,还有潜藏的黑暗,全都袒露在那双眼睛之下。
“阿陵来啦,你回来之后我还未曾见过你,今日天气好,我们祖孙两个在院子里说说话吧。”说罢把身边不住转悠的一只小狗拨到一边,拉着陈陵的手便坐在园子当中垒起来的一个葡萄架子底下。
葡萄架子现在还只有几根粗壮的青藤攀在上头,垂落下来的藤蔓挂着几片宽宽的叶子。石桌也不过是最寻常的湿透打磨的桌子,并无什么繁复的花纹,只是略略雕琢了几笔流畅的线条做个装饰也就罢了。凳子上铺了一张手工织造的垫子,边角上绣了几朵粗疏简单的野菊花,四边角上缀着一个打结的流苏坠子。
石桌上摆着一篮子粗粮点心,黄澄澄的饼子上稀疏的撒着几粒芝麻,还有一盏用地头里野生野长的金银花泡的茶水。这些东西,从前根本都不可能出现在陈陵的桌子上,他吃的东西无一不精细,即便是最寻常的白糕,也是拿米磨成了米浆,细细的烹制之后和了鲜奶调制的。只是这样不经仔细雕琢的东西,却散发着最醇厚朴实的香气,比精心烹制之后的点心饼子更叫他动心。
望着这样的东西,陈陵不知怎的生出一股饿意,肚子也像是知道主人的心思一般的咕噜噜的叫起来,叫陈陵一下羞红了脸颊。强装自然的道:“孙儿晌午忙碌,没什么胃口吃饭,现在在奶奶这里闻见这样香甜的气味,肚子自然饿了。还请奶奶不要笑话孙儿才是。”
老夫人一双眼睛自他进来的时候起,便一直冷冷淡淡的打量一个陌生人似的目光,在听见这句话的时候,才算是多了一点柔软的涟漪。严肃的紧紧抿着的嘴唇不着痕迹的化开一点温柔的弧度,语调却是不冷不热,“东西摆在你面前,自然是叫你吃的,难不成我还要装模作样的说这是贱物,你这样金尊玉贵养出来的王孙公子吃不惯吗?”
老夫人眼睛飞快的溜过一道冷锐的弧光,似乎是在意有所指的说道:“我们本就是寻常农家,只是多了那么一点……不只是好是坏的运道,才乍然有了这样泼天的富贵。就算是穿的再好,也掩盖不了我们只是一个上不得台面的没有体统的礼仪规矩粗陋的人家。这些年你那个“母亲”长袖善舞,倒是弄出一个什么禹州最富贵的人家的名声,也不知道这样的名声对你来说,究竟是好,还是不好。”说到最后老夫人有些意兴阑珊,掌心里握着的一对小儿拳头大的圆溜溜的核雕珠子,也停了转动。
陈陵不知道这话究竟何意,只是模糊的察觉到这句话对他来说很重要,其中隐藏着他想要知道的秘密。他有心想要追问,却被老夫人一个眼风扫得闭了口,只得默默地拿着手上烤的金黄的饼子啃起来。
远远地天际上有夕阳最后的一抹残照,金黄的掺杂着秾丽的橘红,波浪起伏的在低垂的云海上留下一线绮丽的金痕。四四方方的园子中有鸡鸣狗跳的声音,远处似乎有轻轻地粗朴的歌谣传来,勾动着园子当中的翠色。几只蝴蝶不知道是被这花香吸引,还是被喷香的饼子的吸引,缭绕翻飞的在他身边飞舞。
老夫人眸光清冷的看着坐在面前默默啃着饼子的孙儿,一张线条柔软的脸上生着一双意蕴轻远柔软的眸子,里头似乎潜藏了万千星光。沉静的只是轻轻地亮了几颗细碎的星子,便叫人移不开目光,只想陪着他就这样安安静静的呆在原处,静看花开花落,光阴飞逝,也不觉倦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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