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侑之说完,群臣竟是傻了一般看向他。
白纸黑字,人证物证,桩桩件件证明yín祠一事,太子从头到尾皆知,甚至这些年,声色田猎,所为奢靡,日后假若登基分明成不了圣君。
群臣也是自有主意,王侑之等人一心庇护太子,另有人则觉得废太子后,亦可推选三皇子为太子。
此时闻声,各有意见。
“尚书令此等言论,简直荒谬——”
“那yín祠白日香火不断,夜里歌舞升平,太子如何会以为只是寻常花街柳巷——”
“臣以为,尚书令此言在理。东宫属官本就以辅佐太子为己任,yín祠一事分明是徐家为攀附权势,有意引导太子,致使太子犯下大错。追根究底,徐家乃是首要责任——”
反对的,赞同的,各种言论如cháo水般从四面八方涌来,孙君良不动如山,便是身为大学士的老太爷,也与儿子一样,一言不发,任由这些言论将熙和帝淹没。
做主的人,永远只能是皇帝,而非他们这些朝臣。他们能给予的只有证据、意见,却永远不能代替皇帝做任何决断。
太子是废是留,太子属官是死是活,都在熙和帝的一念之间。
“朕膝下唯有三子,大皇子如今出家,不入尘世,三皇子年幼,天真烂漫,太子……太子兢兢业业,恪尽职守,虽偶有放纵,却从未做出过失德之事。朕不信此事乃太子有意为之!”
“如尚书令所言,大理寺呈送之证据,桩桩件件皆有太子宾客的踪影,此事必然是此人所为!东宫属官,乃是辅佐太子的要臣,太子一言一行,皆由东宫属官负责叮嘱教导,更由他们辅佐太子走上正道!太子宾客此番所作所为,实在令朕寒心!”
“yín祠一事,如今早已传遍京城,涉及此事的大小官员无数,朕知众卿当中不少人也曾是那深山yín祠的常客。你们究竟将太子置于何地,又朕置于何地!将天下百姓置于何地?”
熙和帝作势拂袖要走,吓住了一gān臣子。
哗啦一下,满朝文武跪地高呼“请陛下三思”。熙和帝向来宽容仁厚,此时也是气得浑身发抖。
有谏官出言苦谏,以额叩地,血流被面,仍是不得熙和帝一声叹息。
从前朝堂之上,并非没有类似君臣博弈的qíng景。却是头一回,一向以仁君著称的熙和帝,不管不顾,要徐家为太子背锅。
明知太子根本是个扶不上墙的,已经闹出了这般掳掠民女,为自己享乐的事qíng,却还……
被大理寺带进宫的人证越发俯下身子。
荀娘子双手握拳,在谁也看不见的地方,咬紧了牙关。面摊的老汉已经忍不住流下眼泪。就连那写下血书的男子,此时此刻双肩紧绷,闭着眼睛,在痛苦中等待着最后的结果。
权衡之下,群臣与熙和帝只好各退一步——
太子宾客徐廉昌与佞宦共相朋结,谄事太子,以太子名义私设yín祠,掳掠少女,经营私jì。通过yín祠,勾结朝中大小官员,互通消息,结党营私。不仅如此,徐廉昌诱骗太子出入yín祠,致使太子沉迷酒色。
因而判徐家族灭,凡直系旁系三代以内满十四岁以上者,无论主仆,皆处死。十四岁以下者,无论男女充军流放。
太子谢彰因遭jian臣蒙蔽,犯下失德行径,禁足东宫,未得传召,不得离开东宫半步。
当圣旨下来的时候,朝堂内外的人都哑了。
这哪是各退一步。分明就是太子占尽便宜,而徐家虽有过错,却是活生生成了替罪羔羊。
yín祠一事,早就闹得满城风雨。便是街头巷尾的幼童,皆知近几年来附近各地常走失的小娘子多半被抓去了太子的yín祠,好好的良家女子被折磨成了另一副模样。
太子宾客是三品官。因而,徐家的宅子同孙家离得并不远,差不多就是前后脚的距离。
因而,尽管孙蓬当日休沐,并未在宫里,仍旧在隔壁宅子的喧闹声中,得知了熙和帝对于yín祠一事的处置。
府里的下人拦不住他们的七郎。冯姨娘陪着老太太,眼见着孙蓬冲了出去,哎地叫了一声,到底还是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徐家的确脱不了责任,可徐家之所以被族灭,被抄家,说到底还是熙和帝的意思。熙和帝要保太子,就必然要一个说得过去的,能叫人信服的借口。
徐家就是那个借口。
如此一来,在这附近住的几位大人府邸,又有哪一位不是心有余悸。
今日为了太子能令徐家族灭,来日也能令他们沦落到一样的下场。
孙蓬就站在孙府门前的石狮子后。附近几户人家的下人都聚在街上,探头探脑地张望着徐家门前的动静。
那门上的匾额已经不知被人给摘了下来,就那样丢在地上,也无人去管。进进出出的士兵径直从匾额上踩踏过去,扛出了一箱接着一箱的东西。有动作大的,箱子往地上一砸,自己敞开了,露出里头的赤金,还有不少玉如意、玉寿佛等玉器,更有鸽子蛋大的东珠、婴孩拳头般大小的红宝石等物。
孙蓬轻而易举地就听到了那些围观者倒抽凉气的声音,心下明白,徐家虽也是父子皆在朝为官,可若是清廉,也绝无可能累积了如此之多的财物。
想来,不光是yín祠的事,徐家必然在外也另有贪赃枉法之事。
只怕买官卖官之事也绝没少做。
孙蓬还未来得及叹气,便见抄家的士兵们拉着徐家男女老少出来了。
这些曾经抬头不见低头见的邻居,大多都是孙蓬还算熟悉的人。徐家子嗣多,与他年纪相仿的郎君便有十数人。自孙娴成为太子妃后,徐家便将孙家列为可来往人家,孙蓬自然与他家不少郎君熟悉。
看着曾经熟悉的面孔láng狈不堪的被士兵推搡着往前走,孙蓬的心口发闷,一时也不知是气愤熙和帝,还是气愤徐家知法犯法,明知故犯。
“当年废后的母家裴氏一族被流放的时候也不过如此。那可是人皇后正经的娘家,抄家出来的东西,除了宫里赏赐的,也不过寥寥。徐大人不过就是太子宾客,府里头能抄出这么多明眼看得着的,只怕外头还置办了不少房产田地吧。”
“啧啧,徐家锦衣玉食这么多年,做什么不好,造yín祠,掳良家女子,害了那么多人。得今时今日的下场,只能说全都是因果报应!”
人就是这么奇怪。
所有在背后的言论,无论是什么身份,都能说得大义凛然。
孙蓬看了一眼那几个说话的人,都是一副下人打扮,理应是这条街上哪个官家的下人。
徐廉昌有错,却错不致死。即便熙和帝盛怒,徐廉昌该死,也不该将徐家族灭。
这是迁怒。
孙蓬握了握拳头。他从未像今天这般恨过宣政殿中的那一位。
哪怕前世孙家被灭,他以为仅仅是因为谢彰做了一手好准备,拿着被篡改的证据,诬陷他们,这才致使整个孙家从锦衣玉食的云间跌落泥土。
如今看来,不过也是替罪羔羊罢了。是用来掩盖太子谢彰无德无能,荒yín无道真相的替罪羊。
前世是孙家。
而今,他重生一回,步步惊心,成功摘出了孙家,时间的车轮却只是拐了一个小小的弯,拉扯出了并无无辜的徐家。
孙蓬叹息,心口生疼,终究是不忍再看,转身离开。
冯姨娘不懂那朝堂上的事qíng,老太太虽懂,与她却也不好说什么。等孙蓬从外头回来,老太太这才叮嘱冯姨娘夜里给七郎备上一碗牛rǔ,喝完好安眠。
冯姨娘只当是老太太关心七郎,当即应下。入夜后,果真叫枸杞去厨房端了碗热腾腾的牛rǔ给孙蓬送去。
这夜,兴许是因徐家的事,孙府上至老太爷,下至几位小郎君,无人能睡上安稳觉。只觉得城中不知何时来的夜枭,一声声叫得人心底发凉。
翌日一早,唯一睡了一晚上踏实觉的八郎,披头散发去找七哥玩,却是意外扑了个空。
冯姨娘一时着急,喊来门口轮值的下人,这才知孙蓬天未亮便带着枸杞出了门。
再问可有说去哪儿,门口几人却是一问三不知。
另一边,通往景明寺的山道上,一架肩辇被勒令停在了山门外。
从肩辇上下来的男人抬头望着自山门一路延伸的石阶,长叹一声,迈开步子就要踩上第一格石阶。
身旁的随侍赶紧上前,声音尖细:“陛……郎君何必如此,这山道又长又陡,还是坐肩辇上去吧。”
熙和帝并未回头,山道的远处依稀出现一个瘦高的身影,月牙白的僧衣随风拂动,一副不入凡尘的模样。
“这是□□设的皇寺,朕有太多年不曾来过这里了,朕想亲自走一走这条□□走过的山道。”
这也是他曾经最疼爱的儿子,走过千百遍的山道。
第20章 【贰零】悲己痛
熙和帝敬香罢,直起身子,望着眼前金塑的佛像。
当年□□皇帝建景明寺时,曾亲手捧了一团泥和进塑像的泥团中。之后佛像塑成,第一笔金漆亦是由□□皇帝亲手描上。
曾经香火鼎盛的景明寺,沉寂了这么多年,如果被太。祖皇帝知道了,只怕要拍桌子怒骂他们这些皇子皇孙才是。
熙和帝侧头,眯起眼睛,仔仔细细地将供桌旁身穿月白僧衣的青年打量了一遍。
有多少年没见过这个儿子了?
如果不是之前众寺庙筹划在他的寿诞当日,在京城中进行佛像巡游,是不是这个儿子就会当真永远留在深山古寺中,一辈子远离尘世,青灯古佛?
熙和帝不敢去想象。他至今只有三个儿子,对于长子,他曾给予了最多的期望。这是他和元后所出的第一个孩子,也是整个大褚一直期盼着出生的皇长子。
当年那个人前镇定自若,谦逊有礼,人后也会偶然撒个娇的小太子,一晃眼早已成了如今这副模样。
时光总是那么神奇。曾经青涩瘦挑的少年,如今挺拔健壮,肩膀宽阔。即便穿的只是一身再寻常不过的僧衣,仍是难盖他身上的硬朗的英气。
常年在山林间穿行修业,令他原本该和所有世家子弟一般养得白皙的肌肤,呈现出一种健康的麦色。
此时他嘴唇微微抿着,手腕上缠着一串檀香木佛珠,双手合十,眼帘微垂,身上若有似无地透着一种沉静的气息,缄默平和,毫无攻击xing。
就如同……
如同一名普通的僧人一般,静静地侍立在供桌的一侧。
熙和帝默默的看着谢忱,脑子里闪过许许多多的画面。从皇长子出生,到这个还能能说第一句话,能喊第一声“父皇”,再到他不顾太后及尚书令的反对,封长子为太子……曾经发生过的,许许多多的事qíng闪回脑海,最终从那个被他不得已送入景明寺的瘦削身影,落回到眼前这个目光沉静的僧人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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