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蓬眉头一挑,回过神来看向跑远的马车:“晋陵到了如今民不聊生的地步,居然还有这等嚣张跋扈的狗奴才?”
“不愿离开的大户自然存在,毕竟田产都在晋陵,走了之后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谢忱说完,抬手掸了掸孙蓬的肩头,“走吧,前头就是县衙了。”
孙蓬颔首,果然没再走多远,他们就看到了晋陵县衙。
晋陵县的县令huáng大人,才三十出头,却已经在晋陵县任上做了七年。
huáng大人是科举出身,只是背后无门无路,得一个县令官位已经很是能耐。但县令到底只是县令,县令的头上,还压着州郡各官,尤其是顶头的刺史,那是无论如何也不好得罪的人物。
孙蓬刚看到晋陵县衙时,惊得下巴都要掉了。
这哪里是县衙,分明就像是破败了不知多少年的山野老房。门口的登闻鼓上结了蛛网,大门敞开着,里头却是见不着一个人。
“难道真的空了?”
孙蓬怎么也不信偌大一个县衙,县令一死,余下诸人就都跑完了。
谢忱脚步一移,站到了登闻鼓前。鼓槌扔在边上架着,可上头落了层灰,显然也许久未动。
谢忱丝毫不在意,伸手拿起鼓槌,便是“咚”地砸了第一声。
“咚咚咚”。
久未响起的登闻鼓,每被敲响一次,孙蓬就能看见鼓面上那层灰纷纷扬扬落下。
而这时候,县衙内,终于有人急匆匆跑了出来。
“什……什么人?”
说话的人有些结巴,神qíng紧张地在门口站定,一双眼往来人身上来回打量,满身警惕。
“请问晋陵县丞可在?”孙蓬清了清嗓子,问道,“在下想见见县丞。”
那结巴张了张嘴,像是怕说错了什么,有些犹豫。
孙蓬又道:“在下孙蓬,乃新任江南东道监察御史。”他说着掏出一块腰牌,垂下的牌子上,清楚刻着监察御史四字。
那结巴显然是个识字的,也知道监察御史究竟是何官职,当即变了脸色,丢下一句“等,等着”,就左脚拌着右脚匆忙往回跑。不多会儿,人又跑了回来,只是这回身后多了好几人,个个灰头土脸,面huáng肌瘦。
晋陵县县丞姓孙,说起来与孙蓬八百年前倒是一家。孙县丞看过枸杞递来的文书腰牌后,像是突然松了口气,两腿一软,差点跌坐在地上。
身后的主簿跟结巴赶紧把人搀扶着,将孙蓬一行人引入内堂。
孙蓬才刚落座,还未来得及开口询问,便见结巴忽然“呜呜”地嚎哭了起来,再看孙县丞与主簿,也都各个眼眶通红,像是憋屈了好很久,终于找到了能发泄的地方。
孙蓬有些诧异地看向谢忱,后者眉头微蹙,面上第一次流露出凝重的神色。
等到孙县丞等人哭诉完,孙蓬终于知道了huáng大人的死因。
huáng大人的确是悬梁自尽没错,可致使huáng大人不得已悬梁自尽的原因,却出在了那位长州刺史的身上。
gān旱与蝗灾造成了饥荒,造成了晋陵当地无数百姓无粮可吃,无地可种的困境,就连本该有的秋收也转眼成了泡影。
越来越多的人因为饥饿gān渴而死,越来越多的人不得已流离失所。
而大户们为了自己能够活下去,断了百姓活命的最后的水,关上自己的粮仓,哄抬城中粮价,昧着良心赚取更多的银钱。
huáng大人为了百姓,几次上告长州刺史,希望刺史能够上告朝廷,哪怕只是长州当地开仓放粮,也好过让百姓饿死。但长州刺史不仅毫无音讯,甚至还将长州辖内诸地发生的饥荒瞒而不报。
huáng大人亲自到刺史府前跪求,却只得了刺史府的下人狗眼看人低的呵斥。他不得已回到晋陵,看着路边饿死的百姓,失魂落魄地回到县衙,等待他的是嗷嗷待哺的儿子,还有身边所有人期盼的眼神。
“huáng大人把自己关在书房里一整夜。我们都以为大人只是心中郁结,想要静静,谁也不敢去打扰。就连小郎君又饿又病,我们也只能沿街去讨点生米回来熬煮米汤喂上几口。咱们……咱们县衙里是真的连点米都没有了,rǔ娘哪里还有奶水喂小郎君……”
“但是谁能想到,只是一晚上的功夫,小郎君就没了。夫人哭得差点昏死过去,我们只能去找大人。可推开书房的门,看到的却是……却是大人悬梁自尽,身体都已经冰了。”
孙县丞年近四十,并非科举出身,是huáng大人上任后亲自提拔到这个位置上的,一向忠心恳恳,老实本分地做着huáng大人安排的每一项工作。
如今这个大男人哭得就像是死了家人一般,难免令孙蓬心生同qíng。
“御史大人,”孙县丞看着孙蓬,虽有些犹豫为何新上任的监察御史年纪会这般小,可怎么也不敢小觑了他,“huáng大人生前留下一些东西,大人可要过目?”
孙蓬颔首,听见一旁的谢忱低低道了声“阿弥陀佛”,他随即问道:“huáng大人故去后,他的夫人……如何了?”
主簿去书房拿东西了,孙县丞抹了抹眼泪,有些局促地搓着手:“御史大人,夫人她……夫人她如今还留在县衙。”像是怕孙蓬不悦,孙县丞赶紧道,“刺史还未上报朝廷晋陵等地发生饥荒的事,恐怕就连huáng大人已经故去的事qíng也一时还瞒着朝廷。我们……我们想等新县令走马上任后,再将夫人挪出县衙。毕竟,夫人一介女流,如今又成了个寡妇,又病又弱的,离了县衙,怕是谁也照顾不到她……”
孙蓬倒是不在意这些,提出想要去拜见下huáng夫人,却见县丞摇了摇头。
“大人,您别去了。夫人的身体自产后一直不大好,如今大人与小郎君都故去了,夫人……夫人的神智已经有些不清楚了,您这时候过去,小的们也不知会不会伤到您。”
孙蓬沉默,见他不再要求拜见夫人,孙县丞忍不住松了口气。一时间,内堂的气氛有些凝滞。而这时,主簿已经抱着huáng大人生前留下的东西,匆匆赶了回来。
那是一些册子,被孙县丞他们保管得很好。一本一本叠在一起,密密实实地压在一个箱子里。
孙蓬打开箱子,从里头拿起最上面的一本册子仔细翻了翻,神qíng登时大变。
“这些东西,在下可否暂时带走?”孙蓬盖上箱子,郑重道。
孙县丞一怔,有些紧张地看着孙蓬:“这是……这是怎么了?”
孙蓬深呼吸,却是不敢将话说死:“这里头的东西,都是huáng大人的心血。”他顿了顿,“huáng大人临死之前,都在想着晋陵的百姓。”
那一箱子的东西,孙县丞并未阻拦,亲自送孙蓬一行人出了县衙。
直到走远,孙蓬仍忍不住回头去看。
县衙门口,那个身形消瘦,jīng神看着并不好的中年男人仍旧双手jiāo握,躬身相送。
“大师。”孙蓬回过头,手中的箱子沉甸甸的,如巨石般压在他的心头,“我想救他们。想代替huáng大人,救这些苍生百姓。”
谢忱的脚步微微一顿,孙蓬似乎毫无知觉,依旧往前走着,丝毫不知身侧的男人已经落后了自己半步。
直到良久之后,他才回过神来,转身去看。
谢忱就站在原地,唇角意外地弯着好看的弧度:“好。”
第38章 【叁捌】冤假狱
被孙蓬带回官驿的那箱子东西,极为重要。
他没见过这位晋陵县令,一次也没。但透过这沉甸甸的箱子,孙蓬仿佛能看到,这位huáng大人兢兢业业,为民请命的一生。
箱子里的东西,从旱灾伊始开始记录,涉及了旱灾开始后晋陵等地的灾qíng及应灾qíng况,还有灾qíng开始后晋陵当地的许多信息,包括大户私该水渠,与县衙发生冲突不愿让水于民,哄抬粮价等。
更重要的是,在箱子的最底下,孙蓬发现了一封力透纸壁的书信。信中坦言了自己的失职,历数自灾qíng发生后,长州刺史的种种劣行,其中更有对长州刺史瞒而不报的痛斥。
信的末尾,“臣叩首百拜”几个字,藏着太多的悲凉。
“这信,怕是huáng大人悬梁自尽前才落笔写下的。”
孙蓬长叹一声,转手将手里的书信递给了谢忱。枸杞知晓他们这是要谈正事,早早守在房门外,屋子里只留了孙蓬和谢忱二人。
刚煮的茶,倒在茶盏中还散着热气。也不知是书信中难以压抑的悲凉糊了眼,还是被茶水的热气蒸得眼睛难受,孙蓬抬手揉了揉眼,再松手时,眼角泛红,眼眶内还带着湿气。
“他写了这么多东西,却苦于没有门道,不能直接呈送到陛下面前,只能悲愤自缢……huáng大人他恐怕至死都在盼着,能有人知道真相,救助晋陵的百姓。”
“你要如何?”谢忱扫过整封信,重新将信折叠好道,“可是要上报朝廷?”
与县令上报朝廷需经过上峰一层层传递不同。监察御史可直接将消息传至御史台。
再经由御史台,不必通过三省,直接向熙和帝禀报。如此,便可尽量避免中间消息被压下或滞后的qíng况。
“长州受灾一事,非同小可,晋陵县县令为民请命无果,悲愤自缢,更不是什么小事。我即刻遣人回京,请御史大人求陛下裁断。”孙蓬又道,“在朝廷来消息之前,晋陵这里的事,还需要我们自己来安排。”
他说着,抬手就要研墨。
谢忱伸手拿过墨块,摇头道:“贫僧来。七郎执笔便是。”
要送回御史台的折子,孙蓬写的尤其认真。
每一笔一划,都稳稳当当地落在纸上,生怕错漏一个字,令承担了晋陵等地数万人xing命的折子成了落在他们头上的砍刀。
待到最后一笔落下,孙蓬长舒了口气,拿起折子chuī了chuī,忽的双手一递:“大师,这样可妥当?”
谢忱有一瞬停顿,接过折子,一字一句扫过上头的每一行字,完了阖上,抬头问道:“派谁回京?”
孙蓬的身边根本没带多少人,再回去一个,得用的便愈发少。
孙蓬沉默,点到随行一人的名字:“让他去。他早年是武行出身,骑马不在话下,且风餐露宿,快马加鞭,需得身qiáng力壮。他去最合适。”
回京之人很快便叫到房中。
门外的枸杞丝毫不知他家七郎究竟对人说了什么,只晓得这位大哥从屋子里出来后,神qíng就变得十分凝重,没多久骑着马离开了官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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