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越是这么做,就越说明长州有问题。”孙老太爷呼出口冷气,“七郎从未出过京,不知地方腌臜,只怕人微言轻。可惜陛下迟迟不肯下决断,到今日仍在愁太子的事。”
孙君良转头看他。
孙老太爷正色道:“太后昨夜从宫外请来一老道,在宫内开坛做法,说是能治好太子的不举。”
孙君良默了半晌:“陛下自大皇子出家以来,最是厌恶那些道士僧人妖言惑众,后宫若有人行那些诡秘之事,一旦被发觉,多半都是处死。”
孙老太爷笑出声:“最好的继承人被他的愚孝所累,成了避世出家的僧人。他如今这么做又有何用。与其想着怎么救太子,怎么矫正太子,倒不如把那点心思多放在长州上头。”
“陛下……不愿废太子了?”
“三皇子年纪尚幼,几位王爷又虎视眈眈,陛下不敢冒险。”
孙君良一怔,沉声道:“陛下太过优柔寡断了。”
“这就是他与先帝最大的差距。”孙老太爷没有动,手上的寒意渐消,心底却仍然一片冰霜,“身为帝王,不够果决,只会累及江山社稷。王永嘉野心勃勃,只差拥兵自立了。”
这日后,从江南又来一道奏折,这一回却并非来自孙蓬之手,反而是景王谢镇廷亲笔手书。
景王呈上的奏折,措辞犀利,将长州刺史任璀元瞒报灾qíng,致使长州多地受灾,并阻挠百姓逃难,造成长州境地饿殍遍野,更有逃难百姓被发觉后处死事例多次发生。
他又说,江南东道监察御史孙蓬与大皇子带晋陵百姓上山寻找水源,意外破解了长州多地“山神发怒”的传闻真相,发觉了人为开凿的,且县衙并未记录在案的金矿dòng。
景王的奏折一出,群臣哗然。
更令人觉得诧异的是,这份奏折直接是由御史中丞亲自在早朝上呈送。
御史大夫不久之前出门入宫时,遇到惊马,不慎坠马摔伤,伤及背脊,至今仍只能躺在chuáng上动弹不得。因而,御史台如今要呈送的折子,皆有御史中丞负责。
但论理,亲王的折子不该过御史台的手。
然而,比起去思考为何景王的折子会在御史台,朝臣们更关心的是折子上说的晋陵发现金矿的事。
金银铜铁锡,这都是必须有朝廷看顾的矿产。只因其产出惊人,又涉及了太多重要的方面。因此,晋陵有金矿,且是无记录的,已被人挖掘开发过的金矿,这显然从另一方面在说当地有人试图欺上瞒下。
谁会有这么大的本事,放出流言蜚语,致使百姓不敢上山,好安心挖掘金矿?
不会是当地县令,江南东道那位小御史已经说了,晋陵县令因愧对百姓,无力救灾,早已在县衙自缢了。
那能在长州多地一手遮天的,就只有……长州刺史任璀元。
景王这封奏折送的突然,而他之所以会送出这份奏折,为的却是谢忱。
谢忱到并州那日,入目皆是白雪皑皑。偶尔经过城外的池塘,还能在边上看见垂钓的老者。百姓在城中往来,面上喜气洋洋,似乎并未感受到任何天灾。
明明,并州与长州不过一线之隔,却似乎一个天,一个地,截然不同的处境。
离开晋陵前,他与孙蓬曾研究过为何长州的灾qíng没有扩散到周边的几个州府。想来想去才觉得,灾qíng并非没有扩散,而是导致长州进一步发生饥荒的根本原因蝗灾,止步于秋末冬初的寒意。
因此,才使得长州之外的江南,免于灾祸。即便有农户发现了蝗虫,以江南每年皆会有少量蝗虫的qíng况来看,只怕都不会联想到长州那样的大规模蝗灾。
想要找景王府并不难。
谢忱很快就在百姓的指引下,找到了景王府的所在。兴许是运气好,景王正携景王妃礼佛归来。王府门前一列马车,亲兵列队守卫,见谢忱上前,出声警告。
谢忱状似不在意,抬高声音,对着扶着景王妃下马的男人喊了一声:“皇叔。”
景王早年离京,除去熙和帝寿诞,鲜少回宫。最近一次回京城,便是之前熙和帝的寿诞。寿诞结束后,他便早早返回并州。
听见身后传来的这声“皇叔”,景王愣了愣,回头去看,却见被亲兵挡住的似乎是名僧人。只是头发已略微长出,显得脑袋不那么光溜了。
看模样依稀是……
“忱儿?”
那僧人颔首应道:“皇叔。”
谢忱被景王迎进王府。景王妃与他寒暄后,便带着人回了后院,叔侄二人坐在书房中,面前斟着热茶,谁也没有先开口说话。
良久之后,景王叹道:“大郎怎么来并州了?”
谢忱喝了口茶,没说话。
“皇兄寿诞上听说你曾回过宫,可曾想过还俗?”景王看他,“你这头发都长出来了,是要还俗了吧?也对,青灯古佛,谁人能忍得住。你本是真龙子,如何能忍气吞声,做一佛前僧。”
谢忱依然没有说话。
“裴家当年忠心恳恳,何时想过要谋害忠良,篡夺帝位。皇嫂一心向善,更为皇兄诞下龙子,又何必去冒这个风险,左右等皇兄百年之后,不偷不抢,裴家自然能高枕无忧。”景王握紧茶盏,眯着眼睛,在回忆少年时与裴家来往的qíng景,难以想象裴家最后竟会因莫须有的罪名,被流放千里。
他见谢忱沉默,忍不住提高了声音,道:“二郎做的那些事,皇叔都知道了。皇叔只问你一句,大郎,可想夺回太子之位?若你想,皇叔就助你一臂之力!”
“如何祝?”
“如今朝堂纷乱,太子失德,那些朝臣哪一个不是在想方设法为自己留条后路。太子既然不中用了,他们自然将眼光放在了三郎和你的身上。三郎年幼,只怕不成。独有你,才最可能重归太子之位。即便王家不肯,只要有兵有粮,又何惧他们。”
“皇叔有兵?”
“有。”
“皇叔想登基?”
“不想。”
谢忱忽然道:“我也不想。”
景王吃了一惊。
“那帝位在我眼中,远不如一卷经文。那帝位害死了外祖父家那么多人,我便是有朝一日要争,也是为了那些无辜枉死之人争。弑父杀兄我做不到,但王家那些人,我定会找机会,抽筋剥骨,叫他永世难以轮回。”
景王愕然:“可如果你不去争,那些人只会欺压你……”
“该做的事,我会去做。只是早晚罢了。”谢忱闭眸,平静道,“比起去管那些事,皇叔,眼下有一桩更重要的事,需皇叔相助。”
“什么事?”
“是关于长……”
谢忱的话还没说出口,书房被人推了几下。因商讨要事,房门从内上锁,下人们早早避开,也不知是谁竟这时候摸到了此处。
“谁?”
景王出声道。
“阿爹!”
门外是脆生生的一声呼喊。谢忱微愣,见景王满脸无奈,忽然笑道:“这孩子是?”
“是我家七郎。”
景王说着,起身开门,门外头,被裹得像个粉白团子似的孩子,笑嘻嘻地扑进景王怀中。
这孩子,不过三四岁大,正是乖巧软糯的年纪。窝在景王的怀中,轻轻软软的模样,如同兔子般娇小。
谢忱盯着这个同样被叫七郎的孩子看了一会儿,夸赞道:“这孩子生的真好。”
景王忍俊不禁,颠了颠怀里的儿子,笑道:“我家七郎长得可是俊俏极了。”
谢忱笑了笑,视线扫过与孙蓬有几分相似的脸庞,正色道:“皇叔可知长州闹饥荒一事。”不等景王回答,他接着道,“不知皇叔可否借八百兵马给侄儿一用?”
第44章 【肆肆】事了罢
因曾有过前车之鉴,大褚的亲王即便与皇帝乃亲生兄弟,手头也并无多少兵马。
防的就是他们兵马过盛,反扑京城。
但即便如此,想要从景王手里借得八百兵马,却还是有的。
谢忱带了八百景王兵马,一路跋涉回长州。对于他来说,长州的灾qíng已经了然于胸,但这些跟着景王在并州生活的亲兵却是没想到外头竟过着这么凄苦的日子。
沿途见了无数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的百姓,到晋陵时,甚至有位参将咬着牙道:“大殿下,您说吧,要我们做什么!谁不是人生父母养的,没道理叫个狗官平白糟践人命!”
参将的话,得到了许多士兵的应和。
谢忱承qíng:“好。届时就劳烦诸位了。”
来晋陵的路上,谢忱已经将长州的qíng况简单的说于他们听。他不曾在言语间添油加醋,然见到了现状,便是不用浇上水,也足够这八百兵马的油锅炸开花来。
晋陵城门口依旧和从前一样,零星来往着瘦骨嶙峋的百姓。
因为有了之前捐的粮食,饿死的人陆续少了。可仍旧有人不胜饥寒一病不起。担心发生瘟疫,尸体都早早地找了地方掩埋,顾不上做什么法事。
谢忱带着人才到晋陵城门前,便见着门口原本没什么jīng神的卫兵突然睁大了眼。
“大殿下!”
卫兵高喊。
“大殿下可算回来了!县衙昨夜走水了!”
“好端端的,怎么就突然起火了?”有参将叫了一声。
那卫兵一时愣怔,也不知该如何回答:“据……据说是县衙里的一个当差的老头,起夜的时候一不留神摔了一跤,不光把自个儿给摔死了,还把手里的蜡烛摔了出去,点找了柴火。所以就……”
谢忱顾不上去听这些没头没脑的话,当即一抽马鞭,驾马往县衙赶。
后头远远的传来卫兵的呼喊声:“大殿下放心!孙大人他们没事——”
却说昨夜县衙起火一事,实在是发生的太过蹊跷。
摔死的老头,是县衙里负责倒夜香的。年纪不算大,平日里走路四平八稳,力气大的不成样子。
孙县丞曾想过让他回家,可碰上饥荒,让人走无异于送人上坟头。想来想去还是把人留了下来。
老头平日里也不和人接触,大概也是怕自己身上有味道,总一个人躲在屋子里。他倒是爱喝酒,可也从没因为喝酒耽误过正事。
这晚起夜,莫名就在房门外绊了一跤,问谁谁都觉得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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