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州位于陇右道最西,临近关外,因而西州境内,与外邦的jiāo易通婚也较之其他地方更为频繁。
但也因此,天长日久下来,生出了不少麻烦。
因进出西州方便,不少蛮夷借机经常四处劫掠百姓钱财,杀人越货,无恶不作,闹得西州jī犬不宁,百姓惶惶不可终日。
甘祯任刺史后,在西州境内施行新政,要求与外邦通婚者都进行相关的登记,进出西州无论是大褚人还是外邦人,皆需要能够证明身份的东西。
然而,西州当地的官员对此并不满意,不少人甚至觉得甘祯的这项决策,有些多此一举。
本着天高皇帝远的想法,许多事到了底下,便根本没有照着他所想的来进行。
蛮人骚扰百姓的事,依旧不断发生,只是为了政绩,不少县衙官府直接瞒过了那些事,甚至还帮着蛮人游说百姓。
这样的事qíng有一就有二,有二就有三,再往后,事qíng越闹越大,越大越严重,已不再是靠他们隐瞒就隐瞒得了的地步了。
甘祯到那时才知道,他与西州监察御史都被这帮欺上瞒下的家伙蒙在鼓里——那些蛮人已不能称之为人,而是匪。
他们异常彪悍,且人数众多,即便分了帮派,却还能做到各自为政,互相帮助,十分团结。每次抢完一个地方,撒手就跑,从不逗留,叫人就是想抓也很难抓得住。更不用说,当地的官员压根不敢制止他们。
甘祯为了制止这些蛮人,累得病倒了。到底上了年纪,这一病就再没站起来过,已经在chuáng上躺了半个多月,所有的吃喝拉撒只能靠着刺史府的下人照料。
甘祯今年已经五十多岁了,他有儿有女,子孙满堂。早在他病倒之后,所有的子女就都赶了回来,谁也不敢离开太久。
几天前,蛮人再度发难,烧杀劫掠了一个村庄,全村不过一百三十余口,这日死了九十余人,仅有十余人幸免于难,剩下还有不少女人被掳走。
此事闹得太过厉害,若不是当地村民求到了刺史府,只怕还要被当地官员瞒骗下去。
可甘祯当时已经病倒,如何还能去管这些事,他拖着病体找来底下的别驾和长史,将自己的意见告诉他们,并要求他们带人救回被掳走的女子。
可谁知,别驾和长史答应好的事qíng,最后非但没能完成,没能安抚好村民的qíng绪,甚至还使得西州各地百姓揭竿而起,攻击各地府衙。
事态发展到这一步,出乎了甘祯的预料。
他只能期盼着底下的官员们能够想想远在京城的陛下,想想他们自己现在所处的环境,再下决断,以免再度激化与百姓之间的矛盾,给那些外邦蛮人创造劫掠百姓的机会。
侍卫冲进正房时,甘祯已经病发,呼吸急促,不时还会呛咳。甘家的子女孙辈都哭着聚集在房间里。
他躺在chuáng上,身不能动,口不能言,只能老泪纵横的看着自己的儿孙。
视线落在突然闯入的侍卫身上时,甘祯突然激动地发出野shòu般的呜咽声。甘老夫人哭得不能自己,顾不得仪态,伸手拉过侍卫:“快,老爷要见你,快过来!”
侍卫被拉得差点跌倒,见大人始终看着自己,噗通跪下。
甘祯看着他,啊啊的喊。侍卫咬牙,重重磕了几个响头:“刺史大人,外面……”
甘祯很想问外面怎么样了,可他发不出声音,只能努力睁大眼睛看着侍卫。
他的呼吸越来越吃力,发出粗重难听的声音,就好像要被什么东西掩埋住一下。
侍卫连连磕头:“大人,别驾大人找了一千军户去镇压城外百姓,现如今抓了以裴处为首的十余人,正准备杀jī儆猴!”
侍卫是甘祯的亲信,自然不会瞒着他。甘祯病倒前如何为了西州百姓忙碌,所有人都看在眼里,如今临终,又怎么叫人去撒谎隐瞒。
甘祯已经有些看不见了,就连声音都只能隐隐约约听到。侍卫那句“杀jī儆猴”他听见了,可杀什么jī,又是儆哪边的猴?
他张大嘴,发出凄厉的质问,想再听到具体一些的回答。
他想问,谁给的权力叫他们调遣军户镇压良民的?
可用尽全力,哪怕长大了嘴,他以为的质问却始终没能发出,只有如孱弱的老shòu般的哭嚎。
房间里的甘家人已经哭成一片,谁也听不到老人的心声。
所有人都在哭,哭他即将离开人世。
甘祯想要说的话太多,想要做的事qíng也太多,可到了这一步,也只能声嘶力竭,喘息着,咽下最后一口迟迟不肯咽下的气。
他这一生,老妻在侧,儿孙绕膝,也不算荒凉,只可惜到死也没能替他忠于的陛下管理好西州。
只这一点遗憾,怕是要到huáng泉也得带上走了。
甘祯最终还是走了。
一屋子的人当即嚎啕大哭起来。甘老夫人眼一闭,哭得昏厥了过去。下人们顿时手忙脚乱,哭着又将老夫人抬到隔壁,余下的人慌忙拿出早已备好的寿衣,为大人擦身更衣。
甘家子女qiáng忍着悲痛,开始忙碌起父亲的后事。
一时间,无人还能分出心神去管外面的事。
仍旧跪在chuáng前的侍卫,愣愣地被人劝出正房。他站在屋前,看着进出忙碌的刺史府下人,心头大痛。
甘大人走了,还有谁能来管西州的事?
他惊恐的发现,西州似乎已经没救了……
西州各地的大火在纷乱的雨中渐次熄灭,然而揭竿而起的百姓却没有停下反抗的脚步。
他们大多是被蛮人劫掠过的普通百姓,过着太平日子,不求大富大贵,一日三餐能养家糊口就足矣。可官府的不作为,将他们的日子一日比一日推向风头làng尖,除了反抗,这些被bī无奈的百姓已经想不出其他的办法。
可这些人到底只是乌合之众,如何敌得过西州各地官员召集过来的,常年cao练备战的军户。
西州本就地处边关,要论凶悍,陇右道的边军最是凶悍。可陇右道的兵马,即便是刺史都无权调度,因而西州各地的官员能用于镇压百姓的,竟都是军户。
在大褚,一旦入了军籍,成了军户,就世世代代都是军户,父死子继,兄终弟及,除非一家死绝,就必须要有男丁出来当这个兵参这个军。
因此,心甘qíng愿入军籍的人其实并不多,大多是穷的没办法了,只能入军籍混口饭吃。西州的军户更多的来自那些被流放的官员们。
其中,就有仪凤元年被流放的裴家。
西州刺史府在安城。
刺史病故的消息很快就被人送到了别驾辛厉的耳边。
若不是时机不对,他真想大喊一声“死得好”。可话到嘴边,他又不可以咽了下去,qiáng撑着不敢露出一丝一毫狂喜的神qíng来。他只怕自己一时没忍住,就在大皇子面前丢了脸面。
大皇子像是没有看到长随弯腰进屋,在辛厉耳边说话,长指拿着掌心下的茶杯,眉眼微垂,叫人看不出他的神qíng。
这杯茶水已经斟了很久,他一口未喝,似乎光闻着气味就觉得不和胃口。
辛厉微微低头站在一旁,嘴巴张了张,却不知自己到底该说些什么,只好偷偷看了一眼对面的长史黎焉。
他二人跟着甘祯做事已经数年,这几年私下却越来越说不上话,政见不同,让他们在处理事qíng上的手法也天差地别。
就比如说此番百姓bào动,黎焉想的是安抚,却根本不知道对那些bào民来说,安抚只会叫他们得寸进尺,叫他说就该打该杀几个闹事的吓唬吓唬。
辛厉是调动不了兵马的,只好利诱了不少军户,带着人帮他镇压百姓。
那些乌合之众,想要制伏实在容易。他又从那些bào民中挑出了几个比较惹眼的,直接捆了就拉上刑场。刑场周围是他命人抓来的bào民,他要在这里杀了这几个家伙,杀jī给猴看,让这些猴知道害怕两个字该怎么写。
但没想到,中途会突然出现岔子。
辛厉吞咽了下唾沫,抬眼去看大皇子。
“大、大殿下。”
他费了好一番力气,终于开了口,“不知殿下此番来西州,是、是为了什么……”
他也不知该问什么,话在嘴里绕了几个圈子,有些含糊不清,在听到大殿下磕下茶盏的声音,他压根顾不上会被黎焉看不起,扑通跪了下来。
“殿下息怒!”
无人回应,倒是门外传来一声轻笑。
辛厉心头一颤,不敢回头,只听见原本沉默的大皇子终于开了口:“来了?”
辛厉跪在地上,只看得到一双藏青色的鞋履从身边走过,声音不轻不重,叫人听得清清楚楚。
“来了。裴大哥已经jiāo给阿姐照顾,其余的人我也命人去安顿了。殿下,余下的事qíng,就要看殿下如何处置了。”
辛厉额上的冷汗簌簌往下落,只觉得头顶上无声无息架了一把剑,只要他说上一句话,那剑就能落下轻松砍掉他的脑袋。
他浑身战栗,只听见大皇子低低道了声:“辛大人。”
他慌忙膝行几步,整个人都要贴在了地面上:“大、大殿下……”
“辛大人,”那人轻笑道,“你说,孤该如何处置你呢?”
第57章 【伍柒】安良民
孙蓬是在一个时辰前才与谢忱一道,到了安城的。
他们原本该更快地到达安城,甚至可以和西州刺史甘祯。但车队入西州境内后,陆续发现了沿途的几起大火。有些地方的火,已经波及到了官道,挡了他们的去路。
这才使得他们晚一步才到达安城。
可也正是这晚一步,让他们凑巧救下了被西州别驾辛厉绑上刑台,准备斩首示众的裴处等人。
等到把人安顿好,刺史府那边已经传来消息,甘大人去了。
为此,要还想得到谢忱和孙蓬的好脸色,辛厉怕是只能在梦里想想了。
谢忱的那一声笑,笑得辛厉差点把头磕破。
他不敢乱接话,却也不敢一声不吭,只好硬着头皮,结结巴巴道:“殿、下,下、下官不知殿下是、是何意……”
“甘大人病重,西州诸事qíng理之中就该由辛大人与黎长史负责。此番百姓bào动,辛大人以为,自己理当承担多少责任?”
放在过去,西州出了事qíng,万事都有头顶的甘祯扛着,好与坏大半的责任在于甘祯。他们不过是底下负责做事的人,只要不是大乱子,便不会有什么问题。
更何况,陇右道临近边塞的州郡不少,大多也与西州是相似的qíng况。只要不出大事,官员们更多的都是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是这么多年来的“规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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