鼓声钝而沉闷,声声巨响宛如地震,随着夕阳的淡金余晖四散而开,传入殿中。传入更深的宫阙楼台……
要出大事了!
沈源当时正在奋笔疾书起糙诏书,听到这声响也惊得手腕一抖,一滴浓墨落在上好的宣纸上,显得分外刺眼。
后来听说,圣上在奉天殿中大发雷霆,竟然用一枚镇纸击毙一名小huáng门,余劲把楹门都砸得碎裂!
宫门即将下钥,一份分的诏令却如雨点般的朝外而去,分发到兵部、五军都督府、京营各卫,一片风声鹤唳之下,连几位文渊阁、文华殿学士都宿在值房之中。
沈源等人也被告知不得擅离,事实上很多人都糙诏写得手酸骨软,鲜红印玺在纸上、帛书上盖下一个个印记,随后便是一片bào风骤雨般的抓捕、杀人。
自翌日起,朝中的奏折也是如雪片一般涌来,有严词恳切担保太子清白的,有弹劾皇帝身边有小人的,有质疑白苇离间天家骨ròu的。偶尔也有几人弹劾纪纲飞扬跋扈刑杀大臣的,但重点也是说纪纲为人狡诈,太子也许是被他蒙骗了!
沈源被调去将奏折分类呈上,此时匆匆瞥了大部分内容,心中却是咯噔一声——竟然是一片声替太子说话!
他心中升起一个隐约的念头:今上xingqíngqiáng悍,甚至可说是bàonüè,对太子也偶有嫌厌之意,让他看到这么多人都替太子说话,岂不是火上加油,更添猜忌?!
朝中向来有人支持太子亦有人支持汉王,为何这次众口一词太子清白无辜?这其中的蹊跷,让他深思之下顿时打了个寒战。
那个漆黑夜里他望向窗外,目光穿过重重仪门、宫道,东华门,直达大内禁宫——不知道这位英明刚毅却又bàonüè的皇帝陛下,究竟要做何打算?
随之而来的局势变得凶险诡谲,第三日夜里金吾卫、旗手卫中竟然有十多人伪造腰牌长驱直入,直到御门云台之下才被发觉,激战之后被当场拿下,却纷纷服下毒药自尽。
这个消息一出,宫中更是戒备森严,连轮值的近臣、宫女宦官都不敢多走一步。
据说,太子东宫和锦衣卫衙门两处,圣上分别派了中官去传旨问话。
还有传说,京营已经紧急调动,以备不测。
但是外朝也有谣言:京营并不可靠,他们之中有人心向太子希望拥立新君!
还有传说,锦衣卫联络元蒙人,约好时机要冲入京城!
虚虚实实,谣言乱飞之下,气氛更显诡异恐怖。
好容易到了今日,上面竟然传下口谕:十日一次的休沐照旧,各衙门官员可以好好回家团聚。
沈源就这么浑浑噩噩的回到家里,连朝服都没换就听到家里闹腾成这般模样,心中怒火一簇簇往外冒!
“我把侯府中馈托付于你,你却闹出这种丑事来,居然让瑶姐儿那里连口饱饭都吃不着!”
他沉声说道,那般凛然怒意让王氏身子一震——自从嫁给他以来,很少见到这般发火。
但她深知此时不能示弱,更不能哀求认错,只是默默跪下,低声道:“都是妾身的错,让老爷你丢脸了……”
言毕站起身来,不管不顾的走到多宝格前,取下一只仿越窑的玉瓷小瓶,从瓶底暗格里摸出一包药来,打开朝着喉咙就要咽下——
第一百五十六章 决断
沈源看得真切,顿时吓得魂飞天外,飞奔上去夺下药包,看也不看丢得老远,嘶哑着嗓音低喝道:“你疯了吗?”
这瓷瓶、这药,他都很是眼熟,正是当年,他被贬出京去了燕京,沿途之中匪乱频频,王氏当年正是青chūn少艾,年轻美貌,在北行的马车上,她拿出藏在瓶底的毒药给他看,泰然自若笑道:“若是遇上贼徒,我就一口咽下,绝不给沈家和你丢脸!”
那时的他,曾经那般心疼愧疚的抱住妻子,在那简陋艰险的旅途之中,彼此感受这份甜蜜缠绵。
此时拿出这药来,沈源想起当年,整颗心都软了下来,却发觉怀中的妻子微微颤抖,却是闷声哭了起来。
娇柔身躯在他臂弯里挣扎着,却终究抱住他,伏在他胸前,低声道:“老爷,我给你丢脸了,是我对不住你……”
沈源此时已是怒气全消,将妻子小心翼翼的放在榻上,替她拿来帕巾擦了眼泪,温言问道:“究竟是怎么回事?”
王氏简单讲事qíng说了,末了幽幽的添了一句,“我竟是不明白,如瑶侄女那些馊菜残羹是从哪弄来的?”
沈源深深皱了眉头,在房内踱步了一阵,叹道:“她这样闹腾,简直是拿整个侯府的脸面往地下踩,如今正是多事之秋,还嫌不够乱吗?”
言语之间,对如瑶很是厌烦,对妻子却多有偏袒。
王氏唇角微微勾起,随即却转为忧心——她看向丈夫眉心的疲惫和yīn霾,小心问道:“朝廷里最近有什么不妥吗?”
虽然是内宅妇人,王氏祖上却出过南宋的枢密副相,对朝堂政争也颇有心得,只是碍于牝jī司晨的骂名,一般不轻易跟丈夫谈起这类话题。
沈源叹了口气。揉动眉心解乏,三言两语说了,却突兀问起了另一个人:“那个孽障回来了吗?”
王氏一愣。这才反应过来,他是指广晟。略一思索,有些不确定的说道:“听那边的下人说起,五六天前收拾了一些衣物离开,不知现在是否到家了。”
说完就要让人去看,沈源却是被这“五六天前”惊了一下,沉吟片刻道:“若是他回来了,立刻让他来见我。”
有一个二等丫鬟杏仁去看了回禀说二少爷一直没见人影。沈源的面色更加yīn沉晦暗,低声道:“他在旗手卫,可不要卷进什么祸事才好!”
想起这个桀骜不驯又能惹祸的儿子,沈源眼角眉梢都泛起厌烦憎恶的神色。“早知如此,当初就不该心软,留下这个孽障的xing命!”
这话声调极低,身旁的王氏却偏偏听见了,神色变幻之下。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好。
天色逐渐暗了下来,锦衣卫衙门前戒备森严,十来盏气死风灯在夜色之中摇曳晃动,好似悬挂在半空之中的惨白人头,散发着诡秘不详的气氛。
广晟站在瞭楼的二层向下凝视。只觉得夜色宛如无尽的浓墨深渊,如雾如幻的将一切湮没,只剩下卫兵身上的甲胄,在灯光下反she出冰冷铁光。
而整座金陵城也被这无尽的暗色雾霾笼罩,那些远远近近的灯光,原本宛如明珠宝毓般璀璨,此时却也变得寥远微渺,难以捉摸。
四周变得无比寂静,无尽苍穹之中,他仿佛可以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身后传来脚步声,那般熟悉的嗓音,此时听来却仍是沉稳淡然——
“你在等什么?”
来人一身银蓝色宝相花道袍,长发随意披散在雪白衣襟上,眼角细纹昭示年龄与风霜,却更显他清俊泰然的气度。
“我在等待天意,也许此事还有转机。”
广晟意有所指的说道,眼中光芒闪烁,说出的话却是连他自己也不敢相信。
“在这个世上,天意即是圣心,而圣心从来是莫测难猜的。”
纪纲淡然说道,即使面临危境,他的眼里仍然不见半点惊惶和焦虑。
“早在我替天子执掌锦衣卫时,我就知道,所谓的圣心信任,实则不值一文,我们只是他手中的利刀,用来制造鲜血和杀戮,以此震慑天下所有人——一旦这把刀钝了,染血太多变得污秽了,圣上就会弃置一旁,让众人践踏、毁灭它来发泄仇恨,然后,他会寻觅下一把顺手的刀——贵为天子,什么样的神兵利器,都是任凭他使用的。”
纪纲眯起眼,对自己的宿命早已看透,心中不起半点波澜,“你所等待的圣意赦免,终究是不会来了,我们身为凡人,只能靠自己的力量,背墙一战!”
他的嗓音铿锵,蕴藏着决绝之力,仿佛应和他的话,天际隐约闪现蓝紫电光,照亮了两人的眉眼。
轰隆的雷声起,却是没有半点雨丝,无边的暗霾云层之中,那电光穿梭蜿蜒,宛如魔魅之蛇,让人更加心烦意乱。
就在此时,长街之上突然传来bào风骤雨般的马蹄声,一大队兵马轰然疾驰而来,铁甲碰撞的声响在暗夜里显得格外刺耳,带刺的马靴敲打着辔鞍叮当作响,急促有力犹如潇潇雨点响在人的心头!
“果然来了!”
纪纲露出一丝冷笑,而广晟也凝神看去——只见队伍最前端,火把的光芒耀亮了整条长街,旗帜飘动之间,如林的雪亮刀枪兵器闪着寒光,无数骑着战马身着甲胄的身影飞速而来,鲜红斗篷在火光与雷电映照下惊心动魄!
而在长街两端的另外几个衙门却是空无一人寂静无声,连日夜看守的兵士也不见人影。
“四周邻居都清空了,就是冲着我们锦衣卫而来啊……”
纪纲仍然笑得温文,黑瞳之中却是闪过一道光芒,对着广晟道:“我深知圣上的秉xing——他不会让我这么简单就一刀毙命,必定要擒下活人后凌迟处死,再玩一次杀jī儆猴。”
话音未落,只听急驰而来的军队爆发出一阵惊慌惨叫,广晟抬眼看去,之间前锋停在街心岔路jiāo汇之处,有几十个人从马上跌下,满身鲜血生死不知!
好似是被地上的铁蒺藜等物伤了马蹄……广晟正在想着,身边响起纪纲淡漠而略带疲倦的嗓音,“我也略有准备,不会束手就擒。”
第一百五十七章 口才
又看了混乱的队伍,冷冷一笑道:“五军营的jīng锐,也不过如此而已。”
话音刚落,却听不远处的街心有人纵声喊道:“锦衣卫指挥使纪纲意图篡位谋反,罪在不赦,速速自缚出降!”
这几人大概专职发令传声的,一起大喊嗓音洪亮宛如chūn雷,顿时整个锦衣卫都被惊动了!
这几日风声鹤唳,锦衣卫上下并非不谙世事的笨伯,各人心中都明镜一般,知道这次不能善了,指挥使纪纲更是罪在不测。
并非没有人内心活络,另寻门路,但只看整个锦衣卫衙门和南北镇抚司都波澜不惊,就知道纪纲对整个局面仍是牢牢掌控。
这其中,除了他手腕了得以外,还有一个原因就是:锦衣卫上下虽非铁板一块,但凶神恶煞的惨烈之名远播,只怕投靠哪方都落不着好。
此时此刻正是亥时未到,衙门里大部分人却都未入睡,心里正提着一根弦,这声响传来,顿时引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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