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洽向来是永乐皇帝的忠臣心腹,他今晚正好值守在大理寺,听到这种诡秘的口供,必定会按捺不住好奇心,连夜就来审问。
而此时,还有一位更重要、更关键之人,正在朝大理寺而来……
他亲手排布的好戏就要上场,上至九五之尊,下至芸芸众生,都将是最出色的演员,也是最懵懂的观众!
大理寺的主衙后堂,陈洽正在阅读最近的邸报,耳畔听着雨声淅沥,眼前的黑字一个个都好似跃出了纸面,在眼前叠成了一团。
他心烦意乱的放下邸报,gān脆站起身来在房内来回踱步。
这几天京城气氛诡异,好似bào风雨前的凝窒,奏章雪片一般的弹劾锦衣卫都指挥使纪纲,甚至有大胆的语涉太子。
百官之中甚至有传言,太子已经被今上软禁,不日即要废黜。
身为大理寺卿,陈洽当然是皇帝可以信重的臣子,他的赤胆忠心不容置疑,但眼前这个诡异难辨的局面,就连他都感觉棘手,恨不能退避三舍。
可老天好似在跟他开玩笑,居然有一个纤纤弱女子前来自首,而且口称是涉及太子身边的白苇,而她不肯信任应天府和刑部,想来想去只有来大理寺陈qíng。
陈洽顿时头大如斗!百姓信任他治下的大理寺固然是荣光美誉,但这种烫手山芋他却是摸一下都嫌命大的!事已至此,他也没有把人往外推的道理,只有硬着头皮接下,却又不敢让寻常狱卒审问,只得让新进的主簿薛语去秘密询问。
薛语这人年纪轻轻倒是沉稳机敏,聪慧俊秀世上少有。他是陈洽同年荐来的,乃是一位宦游京城的少年举人,因为囊中羞涩这才暂时在大理寺做个主薄糊口,平时参赞文书机要,等下一科便下场,依他的学问,考上进士是大有希望。
他是学子出身,又是临时来帮办事务,跟大理寺这些官吏没有任何牵扯,陈洽用他来讯问女犯就是取了安全可靠这一点。
不知薛语那边有何进展了,那女人到底招了些什么?
陈洽来回踱步正在心焦,突然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雄健沉稳,十分有力,却也打乱了他的思绪。
门板被不由分说的推开了,他不禁背过身去,沉声喝斥道:“谁这么没规矩,给我出去。”
“哈哈哈哈!”
来人发出一阵豪迈大笑,“大理寺卿好大的官威啊!”
这声音十分熟悉,竟然是……!
陈洽身上一颤,反应过来后急忙双膝跪地,大礼参拜道:“皇上!”
来人身材高大,一身玄色湖绸长袍,折上巾也是半旧不新,平凡衣着下却是一双锐利双目,顾盼之间龙威凛然。
正是大明永乐皇帝朱棣!
“听说爱卿这几天都在忙于公务,连休沐都不肯回家,朕特地来看看,是什么样的犯人如此棘手。”
第一百六十一章 夜审
朱棣说的简单,陈洽却已吓得魂飞天外,急忙禀报道:“万岁,此事正是——”
话音未落,走廊上顿时响起仓惶脚步声,随即又护卫阻拦的声音。
“是来找你的?深更半夜你仍是公务繁忙啊!”
皇帝的夸赞却让陈洽汗流浃背,那两个吏员被带入时早就被被院中林立的侍卫吓住了,战战兢兢跪在地上把话说完,没等陈洽反应,朱棣却轻笑起来,“夜半灯下审美人,确实是风雅之事。”
陈洽吓得正要辩白,朱棣却摆了摆手,“只是一句戏言,大理寺卿何必惊慌?朕就陪你一起,去听听这小女子的供词。”
从公衙到前头倒座房有一段距离,深夜里雨水潺潺,朱棣却大步流星的走着,连侍卫为他撑伞也摇头不要。
陈洽在身后亦步亦趋,却跟得胆战心惊,浮想联翩——为何皇帝竟会深夜造访大理寺?他难道是听说了什么?又或者,那烟花女子事关重大,连天子也不惜连夜赶来?
他瞥见朱棣身边有几个宦官huáng门躬身跟随着,其中一人神qíng稳重怡然,一双鹰眼却是jīng光四she,正小心虚扶着皇帝,一边还在他耳边低声说着什么。
难道是这些阉人作祟,给自己使绊子下舌头,这才引动皇帝突兀而来看个究竟?!
陈洽将重重隐忧和疑虑都吞在肚子里,跟在皇帝身后,来到了主薄书办所在的那一列公房门口。
公房最右侧的静室,原本是用来审讯一些身份尴尬却重要的朝臣,这次的秘密审讯也只能设在这里。
朱棣和陈洽刚到门口时,一个青年书生已经迎了上来。
“陈大人,人犯正在里面。”
他向陈洽郑重见礼。好似疑惑的看了朱棣一眼,显然对他的身份毫不知晓。一旁的侍卫正要喝斥,朱棣摆了摆手。满含兴味的打量着他。
只见这青年举人打扮,着一身蓝绸襕衫。头上束了四方平定巾,面容俊逸,一双黑瞳宛如上好墨玉般温润含笑,清雅淡泊却又风度翩翩,不由让人心生好感。
陈洽连忙介绍,“这是我们帮办文书的主薄薛语,是一位待试的年轻举子。”
他踌躇了下。见朱棣含笑负手而立,于是只得含糊道:“这位大人是刑部来的,我们这就进去吧。”
房内十分简单,只有明暗半间相连。亮着的那间里只有一张漆黑高椅,一名韶龄女子正怯生生坐上上头,梨花带雨的娇媚姿态让人心生怜爱。
暗处半间有门板屏风等物隔开,却也隐约看到动静。
陈洽用眼神请示皇帝,得到颔首后走了进去。站定在那女子身前,“本官陈洽,忝为大理寺卿,把你知道的内qíng一五一十说出来吧。”
那女子好似吓呆了,张口结舌的不知如何是好。屏风后面传出一声不耐的咳嗽声,陈洽无奈,只好吩咐薛语道:“还是你来问吧。”
薛语躬身答应,随即上前两步,对上了那女子的目光温柔和煦,“你叫什么名字?”
“红笺……大家都唤我红姐儿。”
红笺的目光对上他的,电光火石的一碰,彼此都知道这场戏该怎么演。
她舔了舔唇,颤声道:“实际上,我真正的名字叫做如笺,我的父亲,是前头的大理寺卿胡闰。”
胡闰这个名字一处,顿时满场寂静一片!
陈洽听到这两个字,只觉得耳中嗡嗡作响,连太阳xué都一阵乱跳——这个名字,瞬间让他想起靖难时狰狞的腥风血雨!
他禁不住打了个寒战,目光却看向屏风那一端。
屏风后面只露出一双皂靴,团龙吐珠的绣纹让他心头一颤,赶紧扭转头不敢再看。
心绪混乱之下,他听到自己竭力发出的声音,“你是逆贼胡闰的女儿!”
“不,我爹不是逆贼!”
红笺凄声哭喊道,楚楚可怜的娇态简直让铁石人儿也要痛心,审讯现场顿时被哭声打乱。
陈洽一时不知该训斥还是安慰,一旁的薛语却叹了一声,“朝廷自有法度,你这么哭叫,只怕令尊在九泉之下也不能心安。”
陈洽胆战心惊的看了一眼屏风背后,只怕那人要龙颜大怒,但薛语却似乎懵懂不知,继续娓娓劝说道:“既然来了我们大理寺,你就该信任我们,把所有真相说出,这样才不负令尊之名,动辄哭闹实在于事无益。”
他甚至亲手递给红笺手帕,后者擦了泪后,抽噎两声后偷偷瞟了他一眼,低声道:“我,我是金兰会的人。”
这又是一句惊人之语!
陈洽站在门边,瞬间觉得自己才是最需要手帕擦汗的!
他这下肯定自己是陷进一个棘手漩涡里去了,若是世上有后悔药,他一开始就要让衙差把这女人轰出去,不许她踏进大理寺一步!
屏风背后发出轻微的衣料摩擦声,八风不动的永乐皇帝,此时也有了浓厚的兴趣!
此时那薛语及时发问道:“谁发展你加入这个逆党的,你可知道,他们最喜欢诱拐你们这些无知妇孺,骗你们去吃苦受罪?”
这话好似触动了红笺的衷肠,她又低声哭了起来,“我,我以为出了军营就逃离火坑了,没想到他们也不把我当人看!”
她伸出手,欺霜赛雪的玉璧上出现了好几个被烙铁烫破的伤口,看起来触目惊心。
她氤氲含qíng的眼眸看着那俊逸温柔的青年,柔声道:“我全部说了,你们能否保证我的安全?”
在得到首肯后,红笺低声开始叙说,随着她的顺利招供,一桩桩骇人听闻的秘辛和真相显露在众人面前。
深深吸了口气,陈洽只觉得眼前一阵发黑,颤声道:“你竟然敢如此污蔑……!”
他几乎说不出话来。
“我没有撒谎,事实就是这样的!”
听到陈洽如此失态跟她斗口,屏风后面发出一声怒哼。
在红笺的供述中,她原本是在军营中苦熬,是金兰会将她改名换姓救出,就让她在行院之中引诱服侍相关目标,而通过白苇等人,金兰会跟太子搭上了线!
“太子帮助金兰会,唯一的要求就是……杀了他的父皇,当今的永乐皇帝!”
红笺低声说道。
第一百六十二章 谎言
这话一出,陈洽gān脆就想一头栽倒在地,长眠不醒了!
房里静的可怕,只有红笺的嗓音轻微带怯,柔柔传入大家耳中。
屏风后面静无声息,不知怎的,却有一种让人窒息的气氛逐渐蔓延。
“竟然是要弑君吗,简直是大逆不道……”
景语演技了得,整个人好似震惊过度,踉跄一下这才站稳,白皙的脸上失去了血色,显然又是愤怒又是惊吓,但他随即站稳了,表qíng也恢复了正常,“他们想怎么做?!”
“我也不知道,不过有一次,白苇跟他们喝醉了,提到‘毒杀’和‘兵谏’这两个办法。”
红笺说得很是模糊不确定,这样反而让人浮想联翩、毛骨悚然。根据她所说,金兰会与太子一拍即合,共同目标和心愿就是弑君。
太子私炼jīng兵藏铸兵器甲胄,为了维持巨额开支,甚至暗中授意罗战等将领出卖甲胄给元蒙,中间搭线的便是红笺伺候的那位白苇,而红笺正是金兰会的人!
众人听到这里已经是心惊胆战,红笺却是眼波流转,偷偷看了一眼化名薛语的景语。
他长身玉立,站在她身前不疾不徐的提问,神色沉稳言辞滴水不漏,偶然对上的一瞥,却是对她微不可见的点了点头,表示鼓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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