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我同出师门一脉,不算什么外人,何必以俗礼拘之?你就住下来吧,我家那个孽障广仁略大你两岁,比起你却是差之多矣,你若有闲暇也可指点他一二。”
薛语辞让了几次,见沈源坚持,也就落落大方的同意下来,“广仁世兄乃是当世俊彦,晚生愧不敢当,只怕还要劳世兄给我讲解提点呢。”
沈源见他谦恭有礼,心中更加赞许,“你们年轻人互相切磋,一起下场,宜早不宜迟——你今天就收拾行李搬过来吧。”
又喊来管事,让他派几个外院小厮去帮忙搬运。
薛语与他再三称谢后告辞离开,看着他的背影,沈源唇边微露笑意,“倒是可以跟夫人说说。”
家中几个女孩,如珍、如思连同大房的如瑶都是庶出,王氏嫡出的只有一个如灿……这薛语才华横溢,若是这科中了那就更是锦上添花。却也不知王氏是否中意?
他当即匆匆去了后院,跟王氏商量起了这事。
“人我是考量过了。确实是才貌双全当世俊彦,这么年轻就中了举,在大理寺临时参赞书办也很得看重,竟能参与机密,唯有一点却是遗憾——他出身寒门小户。父母双亡,也没什么家产。”
沈源把此人qíng况都介绍了,看王氏皱眉不语,又道:“你要是真看不中,不如考虑一下如珍如思吧,左右也是个庶女,未必能嫁得多么高。”
谁知王氏却横了他一眼,嗔怪眼神中带着妩媚。“谁说我看不上了!所谓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这话虽然有些夸张,却也不无道理。读书人最是清贵,一旦中了进士又选了庶吉士,再遇上好的机遇青眼,只怕就要一飞冲天了。”
房中只有她跟丈夫两人,她也就不再装“女子无才便是德”,侃侃道:“现在天下承平。圣上虽然宠信武臣勋贵,文臣的地位却是悄无声息在上升,再看那太子身边聚集的都是文人贤者。就知道接下来是要文臣压过武将的。”
这话正说到沈源的心坎上了——他家父辈济宁侯是靠军功得爵,他本人却是弃武从文,自己拼出一条青云之路。但他随即想起了自己的隐忧,“但太子本就摇摇yù坠,现在还被禁足东宫不知生死,若是汉王上位。他一向喜欢骄兵悍将……”
王氏微微抿唇,眼角笑意剔透而冷厉,她靠近丈夫耳边,低声道:“汉王就算是谋反上了位,他要治理天下,还得依靠文臣啊。”
这话吓得沈源打了个冷战,yù要斥责妻子,却又深深觉得有理,但他目前所虑的是自己该如何站队,才能保持地位不坠,甚至能有“从龙之功”。
这种烦难棘手之事想起来就头疼,他叹了口气继续论及薛语此人,却又想到一点:这薛语没有父母亲族,在京城全无根基是一大劣势,但他肯定不会跟这些拥立之事扯上gān系,女儿若是嫁给他,富贵尊荣眼前是看不到,但是必定能安然无恙吧。”
他把这心思说了,却也引得王氏目光熠熠,心中顿时十分矛盾——这薛语听丈夫说来,竟然是十全十美的好,但为人父母,都却希望儿女嫁入富贵繁盛之家,此人毫无家世亲族,在京城人脉根基浅薄,灿儿若是嫁了过去,只怕要cao心cao劳不已,况且就算他科举得中,也得从六七品小官熬起——这清苦滋味自己当初过了二十年,又怎么忍心让女儿重蹈覆辙呢?
但丈夫说的也不无道理,若是让如灿嫁入那些公侯之家,看着是尊荣体面了,但府里几层婆婆妯娌,腌臜污糟的事不知有多少,如灿是个直肠子爆炭xing儿,只怕应付不来这种勾心斗角的后宅争斗。
从这点来说,这个薛语实在是合适不过。
王氏就这么患得患失的想了半天,脸上表qíng忽愁忽喜,心中却是矛盾纠结不已。
“也不知道如灿喜欢什么样的……”——王氏突然又想起,如灿这个孽障,竟然好似对自己二姐家的那个萧越十分在意,多次旁敲侧击的问“越表哥什么时候来探望我们“。
小夫妻过日子,彼此之间的恩爱才是最紧要的……若是她不喜欢薛语这种文弱书生,而是喜欢越哥儿那般英雄小将,那可怎么好?
沈源见王氏眉头深皱,以为她是真的不中意薛语,于是道:“如灿若是不行,如珍怎样,她xing子温柔大度,饱读诗书,配一个少年进士也是投缘。”
他说者无意,王氏却本有心病,听他两次说“不如配给庶女”,又提了如珍的名字,顿时面色沉了下来,冷笑道:“如珍的婚事我自会料理妥当——老爷这么说,是疑心我要刁难刻薄她,把她许给下三滥的人吗?”
沈源没想到会激起妻子如此反应,吓了一跳之后却又心又不悦,“平时见你们母女两人亲密无间,如珍侍奉你也算恭谨,所以想着如灿若是不合适,换上如珍也不算rǔ没门楣……”
王氏冷笑着瞥了他一眼,眼中光芒奇异而刻毒,“我待她好是因为她是你的亲生骨血,她对我恭谨是因为世上还有礼法二字——但你若是把她许得太好,只怕到时候后悔的不是我,而是你!”
“这话怎么说的?”
沈源心中咯噔一声,已经有些明白,却仍是颤声反驳王氏。
王氏微微一笑,用银簪挑动灯焰,顿时只听噼啪一声灯花爆开,满室里一暗之后恢复了明亮,却照得她眼波灿亮而冰冷,让人如坠冰窖一般——
“你也不想想,她生母是谁,又跟我们有着什么样的冤仇——到时候她得势了知道真相要报复,只怕我们几个儿女都要遭了毒手!”
第一百九十七章 罪孽
这话又狠又准,宛如一把利剑刺入心窝,沈源身上一颤,心中满是惊怒,“你、这是什么话?!”
“我说错了吗?”
王氏睁大了眼,明丽眼角因为激动而略现细纹,“那件事已经过去十几年了,再也没什么人记得,更没人敢提起,但纸是包不住火的!”
她的唇角勾起讥讽冷笑,“不仅是她,就连你那个好儿子广晟,我每次见到他都是提心吊胆的——如今他已经是侯爷了,我更是日夜担惊受怕,就怕有一天,他知道了什么……”
她说到这,嗓音都哽咽了,沙哑得说不下去。
沈源心中好似被大石震了一下,看着原本知礼贤惠的妻子露出这般神qíng,心中却是酸甜苦辣五味俱全,愧疚和恐惧化作藤蔓缠绕心间,他低声道:“都是我害了你……”
“为了你,我甘之如饴。”
王氏含着泪水的眼睛凝视着他,恍惚间,他好似回到新婚燕尔的那一夜,她就是睁着这般漂亮黑眸,明媚而大方的笑看他。
他闭上了眼,沉重而略带疲倦的说道:“就算是天大的罪孽,也该由我这个男人来承担,你就不必多想了。”
他看了一眼含着眼泪忧心忡忡的妻子,放柔了声音道:“你是孩子们的嫡母,他们的婚事都该由你做主,你若是不同意,谁也越不过你。”
王氏听了这一句,只觉得心中又酸又暖十分熨帖,她用帕子擦了擦眼角。柔声道:“也是我杞人忧天,每日胡思乱想,才这么失态……”
这一句是变相的对丈夫道歉了,她叹了口气。又道:“其实人非糙木孰能无qíng,如珍孝顺我这么多年,才貌xing子都是上上之选,她的婚事我也一直记挂心间。”
她越是这么明理贤惠,沈源心里就越发不是滋味,“既然你觉得这孩子好。那就由你给她觅一个好夫婿吧,家世和才gān都没什么要紧,只要xing子老实温厚,能善待于她。”
这明显是说,同意她把如珍低嫁了!
王氏眼角闪过一缕得意的喜色,却是低下头,讷讷道:“这么着,我却又担心委屈孩子了。”
“所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若是个好的,乖乖听从便是。哪有什么委屈?若真有什么痴心妄想,那还算什么大家女子!”
沈源断然说道,随即似乎有些疲倦,坐在一旁的太师椅上,端起了早就送上的清茶,一口气喝尽了。
王氏这才发现他眼底带青。好似多日没睡好了,不由的心中更加愧疚——自己不该拿这些内宅之事来吵扰他。
她毕竟是官宦望族之女,略一思索便知道他仍然在揪心朝政,想起他方才所说的,心中已经明白了大半,她默默替丈夫添了茶水,低声道:“夫君,太子那边已经如此凶险了吗?”
看着妻子担忧焦虑的目光,沈源叹了口气,安慰她道:“也没这么严重。虽然太子失势被禁,但圣上却甚是疼爱太孙,这几日赏赐络绎不绝,看来是在替太孙撑起面子。”
王氏垂眸不语,许久才低声道:“太孙再怎么受宠爱。他父亲若是被废,那他就什么都不是了。”
她的声音幽幽凉凉,“我知道那群文臣拉你跟他们站成一队,去保什么正朔,你可千万不要掺合进去。”
沈源皱眉不语:太子倚重文臣,儒生们又有维护正统的大义名分,站在他这边是责无旁贷,虽然如今圣上大怒无人敢出来说话,但文臣中间,一股暗流正在形成——众人口耳相传,都说太子是受人诬陷获罪,谋逆的另有其人!
他身为文臣一员,若是跟大家立场不同,只怕立刻就要被孤立,但若是敢站在太子一边,只怕立刻就要遭到皇帝和汉王双重的雷霆之怒。
人生在世,并不是旁人以为的不偏不倚就可以,这样的人,若是做小吏尚可,若是位在中枢,只怕两边都容你不得!
他叹了口气,终究没有跟妻子再说下去,只是道:“你也不用着急,此事还有转圜的余地。”
想起锦衣卫那边的惊悚传言,他沉声道:“若是太子能解开这个误会,也许父子还能和好如初,若是再出现什么对他不利的证据,只怕……”
下面的话他没再说下去,他闭上了眼,房内陷入了一片寂静。
夕阳西坠,天边的云彩变得暗金流灿,最后一丝红霞渐渐的黯了下来,熙熙攘攘的街头人流逐渐稀疏。
广晟在常服外披了黑色大氅,悄无声息的出了侯府角门。
他的小厮沈安牵了坐骑就从巷角悄悄过来了,凑在他耳边说了几句,广晟脸上顿时一变,“那个薛主簿要住我们府上?”
“据说是老爷同门师弟的门生,也算是师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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