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初听只是在关心当归,可绿松细一琢磨,心头一跳,忽然间冷汗潺潺,只觉得自己实在太糊涂了些,从进来开始,主子每句话里都似乎含有深意,自己一句话都没听出来,现在,居然要主子把话给挑明了。自己表现得如此愚钝,恐怕主子已是十分失望,原本打的主意,就未必还会坚持了!
她再不敢矜持了——也没有从前那超然的态度,双膝一软就跪了下来,沉声道,“xing命所在,奴婢亦是bī不得已,请……请主子恕罪!”
蕙娘扫了绿松一眼,已知道绿松现在的确已经失去斗志,再不会和她对抗。起码,她是不会再否认自己内间的身份了,她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由得绿松捧着肚子,尽量作出卑微的姿态跪在地上,自己却并不表态、搭理,只是思忖起了权季青的态度。
是的,权季青的态度。
早在权仲白翻阅手记的时候,蕙娘就知道她肯定是被人坑了。没有人挑唆、推动,就算歪哥把她的盒子给拆了,里头的东西露了出来,权仲白会去阅读一本明显是私人札记的东西么?以他的作风,怕不会那样轻率!权季青的帽坠和五姨娘的海棠簪,对他来说都不是什么很敏感的东西,他没有这个动机。
但在当时,一个歪哥拆盒子,这的确是巧合,还有一个,这手记里写的东西,前头有许多是绿松代笔,后来她开始梳理qíng绪以后,就是她自己来写,知道有这个札记存在的,都不会超过三人。她一时还是窜不起这条线索来,又要全心应付权仲白,一边运转脑力,思忖着下一步该怎么走。因此这个问题,也就被轻轻放过了。事后她先问云管事,再问权仲白,其实都是为了从福寿公主的线索里,尽量拼凑出事件的真相。这倒不是什么难事,权仲白虽然和她闹翻,但她略施小计,便轻松问出了当时的qíng景——这颗蓝宝石,其实就是个幌子,福寿公主真正的目的,恐怕是为了让权仲白看清楚,怎么拆卸这枚盒子的机关。
再结合福寿公主同达贞宝之间的新jiāoqíng,整条线索已经初具雏形。达贞宝在她屋里曾经看到过这个盒子,这种前朝皇帝手制的古董,传世几件那都是有数的,坊间也不是没有仿货,福寿公主要依葫芦画瓢地寻个仿物来,不难。至于达贞宝是怎么煽动她和自己为难的,那手段自然多了去了,也不必多猜。
这解释了一个问题,那就是福寿公主的目的,但依然还存在另一个问题:达贞宝是如何知道夹层中藏有札记,而札记中又记叙着可能对她不利的内容的?
起码,她必须很清楚,那就是这本札记里有些内容,是超出了权仲白的忍受限度的,比如说她对权家人物的尖刻分析等等,这些的确都可能触怒权仲白,引发两人间的口角。
这就把嫌疑清晰地局限在绿松一人身上了,作为蕙娘最信任的大丫头,也只有她被允许接触这本札记。绿松如何把消息送出去,这消息如何送到达家手上,这里头当然有一些很有趣的东西,但这还比不过绿松身份的要紧。绿松这些年来在她身边,能够传递出去多少消息?难怪鸾台会对她了如指掌,甚至对宜chūn票号的能量都极为清楚,有绿松这双眼睛在,他们能看到的东西,当然不少。
蕙娘有没有不快?当然有,任何人都不喜欢被欺骗的感觉,但能挖出绿松,她也比较放松:一个bào露的内间,有时候比没有bào露的内间要有用多了。
该如何处置绿松呢?杀了她有点太làng费了,利用她放点假消息迷惑鸾台会?有点意思,但依然bào殄天物。只是经过短暂的思索,蕙娘便断定,绿松对她来说最有用的地方,便在于她打开了一扇通往鸾台会内部的窗户。
到目前为止,她所接触到的鸾台会,几乎还是一张纸,纸上写着什么,那是由云管事和良国公等人决定的。真正的鸾台会是什么样子,内部究竟是什么结构,她根本还是一无所知。绿松qíng愿也好,不qíng愿也好,她都必须把她所知道的,鸾台会的一切给吐露出来,当然,其过程是温柔还是严酷,那就要看她自己的配合程度了。
这都是已经确定的思路,甚至在她见到权仲白,把事qíng的经过问出来之前,她就这么认定了,所以才会对廖养娘提到绿松,问起她的近况。她一直不懂的倒是余下的一点:既然绿松是内间,那么当时她在湖边和权仲白名为‘jiāo心’实为履行策略的时候,绿松作为把守在侧的丫鬟肯定也能猜度出一些来龙去脉。她本人可能懵然无知自己的消息最终到了哪里去,但这一条消息最后被权季青掌握在手里,那是毋庸置疑的。不然权季青也不会一直拿这一点来说事,眼看要输了,还要权仲白,‘你只问她一句话’。
但话又说回来了,如果云管事的那句话不假,处死达贞宝对他来说就是一翻手的事,那达家和鸾台会恐怕瓜葛的确不深。他们不可能把这条讯息握在手中,一等就是一年多也不运用,非得等到权季青失踪以后,才曲曲折折地透过福寿公主来这么一招,反而恰到好处地给她提供了一条安排权仲白远走的理由。这时机实在是有点太巧了,结合从前的一些猜度来看,她有七八分肯定,权季青此刻恐怕就藏身于达家。而他给达家出的这个主意,只怕是没安什么好心。
在权仲白南下以后,抽离一切感xing因素,来看整出剧的结果——权仲白离开权力核心,几年内除非家族有召唤,不然肯定是不会回来了。他现在刚被自己伤害,心qíng正是低落时候,仿佛正需要一个红颜知己来安抚,正是达贞宝趁虚而入的大好时机。但权仲白会是被同一招骗两次的人吗?达贞宝的本xing肯定迷不倒他,要学蕙娘那样做作出一副xing子来,权仲白难道会看不穿?事实上她只要一出现,只怕就坐实了自己身上的罪名。毕竟福寿公主行事不老道,还是留了点痕迹,权仲白就算在盛怒之中,只要知道了达贞宝和福寿公主jiāo好的时间点,自然也能看出来其中的不妥。
就算达贞宝和权仲白在一块了,做了权仲白的外室……那又怎么样?他远在广州,送信到京城都要半个多月,能照看到京城达家什么?越发把话给说白了,她有两个儿子傍身,地位稳固,权家不可能站在达家那边,要是他们俩真在一处,这事被她知道了,焦家也有爵位在身!这个爵位的成色,和达家的可不一样。要为难达家,还不是一句话的事?这整件事,对达家有什么好处?根本是损人不利己!细数结果,除了让权仲白有充分的理由下江南去以外,也就是bào露出了绿松这个内间而已。
还有一点,却是权季青应当很乐见其成的——他的确很了解他的哥哥,知道此事一出,两人感qíng必定分崩离析。蕙娘不自恋,她并不觉得权季青对她是有什么真正的爱意,但像他这样的人,总是很愿意追逐自己想要的东西。这整件事下来,三个结果,对他而言都比较正面。又向她示好,又把权仲白支走,令两人感qíng破裂,制造出了乘虚而入的这个‘虚’字……
若权季青的用心真和她猜得一样,那蕙娘亦不得不承认,自己从前,可能是真的小看了他。他明面上的身份,毕竟是太平庸了点,也多少限制了她对他的评价,他输给权仲白,多少是有点非战之罪的意思,论谋略心机,权季青的确是挺有两把刷子。
但这也并不意味着,自己就要顺着他的思路去走……
蕙娘收回了漫无边际的思绪,又瞥了绿松一眼,见她额际依然见汗,便不轻不重地道,“也是双身子的人了,跪着做什么?多年相伴,我也不是不念qíng的人……你起来说话吧。”
☆、197起底
绿松一向很知道自己的身份,从前她在蕙娘跟前没大没小,那是因为她有这个身份,如今身份发生变化,她的态度也就跟着变了。就算自己有了身子,蕙娘让她起来,她也不敢就腆着脸坐回原位,而是静静垂手在蕙娘跟前侍立,眼帘低垂,只望着自己的脚尖儿……就是刚进立雪院服侍的小丫头,在蕙娘跟前,都要比她多了三分自在。
人非糙木、孰能无qíng,文娘是个不省心的xing子,只能给蕙娘添心事,却无法为她分忧。绿松从小和她一块长大,两人多少有些姐妹qíng谊,从小到大,她不知为蕙娘出了多少主意,分了多少的烦恼。可事到如今,即使两人能勉qiáng相安无事,继续合作下去,也不可能再重拾昔日的信任。这个她唯独没有猜忌过的大丫头,终究还是辜负了她的信任。
但她也有足够的时间,把这番感慨消化,如今,感伤不过是一闪而过,蕙娘的脑海,立刻又恢复了清明,她轻声道,“当年你卖身葬亲,是一场专做给我看的好戏么?”
绿松之所以能得到她的绝对信任,也是因为她入府,乃是机缘巧合,若非那一场大雨,以及蕙娘心血来cháo的一望。以她出身,是很难进焦家服侍的,焦家的下人,都讲究来历清白,绿松入府之前,也自然有人调查过她的身世。要不然,那么多丫鬟里,蕙娘为什么就特别信任她?
两人都很聪明,也没必要互相打马虎眼儿,刚才把面子给揭开了,绿松直认了卧底的身份,那么现在蕙娘也就不必再多说什么威胁的话语了。她现在哪怕奈何不了别人,奈何绿松和当归夫妇却没有什么问题,绿松如今是处于完全的劣势,她只能把实qíng全盘奉上,再来等待蕙娘的裁决——这一点,两人都是心知肚明。
“那倒不是……”绿松略略犹豫了片刻,“这也都是事有凑巧,当时……他们安排我冒了这对外地夫妇的女儿,在庙边啼哭,无非是给奴婢寻个出身而已。那两人都是正经旅客,不幸染了时疫,在京城去世。原本的计划,是令我啼哭几日,引来四周诸位乡邻的注意,日后方便证实我的出身,便寻上附近的人牙子卖身投靠。之后的事儿,奴婢也就不知道了。只仿佛听说,那位人牙子,常往通奉大夫郑家等地走动。”
当时绿松还小,只知道这些倒也正常,毕竟她身为这对不幸夫妇的‘女儿’,总要对父母的qíng况有所了解。但别的事qíng,人家也不会和她说起。——至于偶然遇到清蕙,让焦家把她买下之类的事,鸾台会说不定就更乐见其成了。毕竟绿松这样的棋子又不会特别难以制造,比如那对死鬼夫妇,原本也必定是还有一个女儿的,她去了哪里?说不准就是被鸾台会给掠走了。至于绿松自己能爬到清蕙身边,那也是她的本事,她刚入府的时候,还是个丫头片子,要说那时就已经心机深沉,那她也不会被这样随意地部署摆弄了。
“你真正的父母呢?”蕙娘闲话家常般地问,从头到尾,她没有露出一点火气,倒像是刚和绿松下了一局棋,两人正在复盘一样,胜败得失,好像都只是棋盘上的事。“可还在生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