蕙娘的手也停住了,她想了一想,也轻轻地叹了口气,低声道,“算是个明君了,可现在百姓们还不大能看得到他的好。还没有什么人顾得上称颂他的圣明,李晟好像也不大中意这个。他也是命不qiáng,得了这个病,越是珍爱的人,就越是要远着,自己和这世界都有了隔阂。除了封子绣能这样陪着他,还有谁能呢?”
权仲白拍了拍手,把核桃壳扫下桌面,叹道,“谁说不是呢,九五至尊,烦恼才多呢。――你这几天可有头晕?按前两个孩子的孕期来判断,到了这三四个月的时候,你也该有点血旺了。”
“说也奇怪。”蕙娘也来了jīng神,“从前怀歪哥的时候是多么折腾,这回倒是什么症状都没有,你瞧我之前那样折腾,也没觉得jīng力不济。现在好像还和吃了补药似的,一点不难受不说,还觉得比以前更有劲儿了。这孩子好似比那两个小讨债都疼我得多。”
权仲白笑道,“是,从脉象也看得出来,这一胎,你的身体是比以前要好。也许是之前东奔西走,锻炼了体魄也难说的。”
他瞥了蕙娘一眼,又道,“不过,还是少用点心吧。反正什么事也不差这一两个月,先养好了胎,再略微忙一忙,等月子做过了,你爱忙忙去,我也不会管你。”
蕙娘扮了个鬼脸,道,“知道啦,你倒是一胎比一胎嗦胆小。”
权仲白笑道,“你却是越来越胆大了,从前怀歪哥的时候,怕成那个样子,成天就怕一个死字。现在倒好,好像把自己当个母――母老虎了,生产和下崽子似的,一点都不犯难。”
蕙娘瞪了权仲白好一会,才放他一马,伸了个懒腰,捧着肚子道,“再剥点核桃来吃嘛……对了,杨家做不做四七啊?”
人去世以后,一直到七七过完,之间几个七都要做法事。不过按如今普遍的风俗,只有一七、五七和七七会邀请亲朋好友参与。杨家到目前为止,好像每隔七日都要大办一次,就不说这其中的花费了,单是这份劲儿都特别值得人佩服。蕙娘自己是cao办过两场丧事的人,深知其中三味。每大办一次,家人就要跟着忙一次,四十九天下来,真能有把人给累垮累病,甚至更极端一点,累死的。她隐约也听杨善桐说了一点娘家的事,倒猜是她母亲的主意。
权仲白和杨善榆jiāoqíng好,自然有事都要过去的。他点头道,“做的,我也要过去上一炷香。”
蕙娘因便想起来道,“是了,怎么人好好地就去了,这背后有隐qíng没有?我也没听你提起。他的病也是你在看的吧,这样去世之前,都没征兆的?”
“是去得很突然。”权仲白低低地叹了口气,“据说前一刻还好好的,当晚睡前说头晕,慢慢地就七窍流血,喘不上气,软在chuáng上,等我过去的时候人就已经没了。”
他看了蕙娘的肚子一眼,又自叹道,“算了,这孩子也是见过尸山血海的人,没必要现在避讳,也是矫qíng……杨家人和李晟都疑心是有人暗害,只不知道是谁。因此李晟和他在京城的堂兄弟打了招呼,让我过去指导仵作给他验尸。我也没客气,直接给他开了脑瓢……和我想得一色一样,他脑子里连骨头都沾得全是血……”
见蕙娘有点不大明白,权仲白便道,“猪脑吃过没有?一般脑花里都不带血丝的,可以能挑掉、冲走对不对?一般寿终正寝,又或者重病去世等等,反正和脑子无关的病,是很少能让人脑内都有出血的。他的脑子里,血出得一塌糊涂……再开了膛一看,五脏六腑gāngān净净的,都没什么腐坏。除非有毒能直接下到脑子里,不然,这就不是中毒,是他的那个病根子又犯了。这件事单纯如此来说,倒是gāngān净净的,没什么可猜疑的地方。杨家人和李晟也还算是信服我的话。”
蕙娘也很信服权仲白,她点头叹道,“这也算是抓小放大了,他若善自保养,一辈子还能建立多少功勋?现在,才只是一个天威pào,传奇就仅止于此了……”
权仲白摇了摇头,并未接话,蕙娘看他似乎有未尽之意,正要细问时,忽然又想起一事,便喊人来问道,“是了,山东那边的信到了没有?若到了,给我取来。”
不片晌,丫头果然送来了今日的来信,蕙娘拆开文娘写来的那封,对权仲白笑道,“我算着也就是这几天要到了……”
权仲白道,“怎么,你就这么惦记你妹妹?这几天问着问着,她那里是有什么急事不成?”
蕙娘说话间,已经快速浏览了一遍文娘家信,她的眉头悄然皱了起来,口中随意道,“倒是没有,信里说一切都好。就是我觉得有点不对劲……”
说着,便转头吩咐道,“是了,前头端午,是谁给她送的节礼?让他过来见我一趟。”
权仲白皱眉道,“若是有事,早告诉你了,若是无事,一个送礼的下人而已,能看得出什么来?你也是太小心了点,要我说,别折腾了,还是赶紧睡午觉去吧。”
他很少这么qiáng硬地和蕙娘说话,蕙娘一时还有点不习惯,只好乖乖地应了一声,正要依言躺下时,心中突然一动,把权仲白刚才的反应想了一下,不禁便有个想法,不免眉头大皱,紧盯权仲白问道,“权仲白,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
322、成熟
权仲白看了她一眼,不答反问道,“你觉得我能瞒着你什么?”
蕙娘一时,亦不由语塞,文娘的信里写得清清楚楚,自己一切都好,权仲白回了京就没有再出去过的,不论文娘是有难还是有事,权仲白要差人去办的话也都瞒不过她的耳目。蕙娘身边的丫头,没有人敢于越俎代庖地替她决定她该知道什么,不该知道什么,和权仲白一起瞒着她的可能xing,那是微乎其微。
但权仲白的表qíng又的确有几分不对,蕙娘眯起眼打量了他一阵,越看越有些狐疑。想了想,又道,“不管我怎么想,你直接告诉我,你有没有瞒着我什么。”
权仲白这个人,如非必要是绝不会说谎的,现在蕙娘把话说到这个地步,也已经不能再以他语含糊过去了。不然日后若被她发现**,两人肯定要有一番大战的。权仲白沉默了一会,还没说话时,蕙娘心里就有数了:他肯定是有事瞒着她。她坐直身子,盘起手对权仲白扬起眉毛,两人无声地对峙了一会,权仲白方才是叹了口气。
“前一阵子,你还没回京的时候,她打发人进京给娘家和你送节礼,也过来给你请安。你不在,是我见的他们家的人,当时我就觉得那个婆子神色有些不对,闪闪烁烁的,有些话好像是要说又不敢说。她问你的好,我随口说了你有了身孕的消息,她反倒是什么都不说了。”他道,“后来,要打发人给她送端午节礼时,我特别让人跟着过去,问问十四妹的好。十四妹只躺在chuáng上见了她们一面,说是自己挺好的,就是身子不大舒服,不能下chuáng。当天就把人给打发回来了。过去的婆子都说,她的表qíng也还是很平静的,不像是有什么心事的样子。我们的人又和绿松见了一面,绿松也没说什么,就说前一阵子,可能和婆婆有点不开心,现在也是什么都过去了。”
蕙娘的眉头,立刻就紧紧地皱了起来:能见人,没有什么暗示,连绿松都没有别的话。权仲白当然也就不好再问什么了,只是结合绿松在广州的来信,这件事顿时就透出了古怪。文娘也不是什么委屈往心里藏的xing子,真要在婆婆那里受委屈了,难道还不知道找姐姐撑腰?她虽然不可能为了这件事亲自去山东,但写封信敲打敲打王家,还是能做得到的――
她本已经靠了回去,想到这里,却又腾地坐了起来:除非是文娘很有把握,这件事绝对会让她不顾身体,直奔山东,才不肯把实qíng吐露,反而要再做出云淡风轻的样子……
“肯定是出大事了!”她脱口而出,见权仲白毫无吃惊之色,猛地一怔,才反应过来:权仲白应该是早就想到了这些。他是明知文娘心里藏了事,但却没有去问……
两个聪明人几乎是很少争吵的,甚至很难产生误会。蕙娘也能理解,权仲白对文娘的事,肯定也是有所关注,若非是为了自己的身子,他肯定不会这么行事。思虑过甚容易影响胎儿和自己的健康,蕙娘也是亲身经历过的……文娘那边既然如此作为,这件事应该也不紧急,不过是她对于姐姐的一种体贴――
但,即使如此,她心里还是首次对权仲白生出了失望、恼怒等种种qíng绪,这种qíng绪不同于平时那样故意使着xing子撒娇放赖的所谓生气,是真真正正地从心底深处涌出,一瞬间几乎把她的头脑都冲得晕了。她沉下脸不看权仲白,又坐回炕上,只是望着顶棚出神。
她不看权仲白,权仲白居然也不说话,也不解释。反而又默然在她对面坐了下来,蕙娘被他这一闹,心底越发气苦――她明知自己没有太多理由生气,可就是按捺不住,咬着牙想了一会,才道,“你就这么不信任我?你不相信我能处理好文娘的事,同时还保住孩子不受影响?我以为我一直不是一个能放不能收的人!”
权仲白叹了口气,他道,“可你现在不就是有点能放不能收了?这种事,有什么好动qíng绪的……”
蕙娘一下连眼泪都要被说出来了,她伸手要去擦眼眶,本来还没眼泪呢,忽然间这泪水就被越擦越多,终于擦成了呜咽。权仲白犹豫了一下,慢慢把她抱在怀里――她平时本也不是什么越劝越来的人,可今儿不知怎么回事,权仲白一抱她,她哭得更是动qíng。也不知到底都在哭什么,哭文娘,哭我权仲白对她的不信任,也许还有哭一些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有些在意的往事……哭到后来,反而都有点痛快了。上一回这么痛痛快快地掉眼泪,还真不知是什么时候的事。
权仲白由着她哭,由着她小声地骂他,“讨厌、不许抱我,你这个人太过分了……”
等她无理取闹过了,也哭得差不多了,他方才说,“好啦,别哭了,再哭就真动胎气了。”
蕙娘这会,倒是也把qíng绪发泄得差不多了,虽有点不好意思,但听权仲白语气和煦,还是蛮横地道,“不行,就这句话就想我不生气了?你得说点好听的!”
“好听的……”权仲白喃喃地说,语气也是有点为难了。“这……你知道我这个人嘴臭,什么话好听,我想不出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