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到这份上,两个孩子终于服气了,马车是早备好的了,蕙娘和杨七娘把孩子们送到车前,杨七娘不免又上前逐个拥抱,蕙娘蹲在几个孩子前,想要抱,又不敢,一时间yù语无言,还是歪哥低声道,“娘,你放心吧,我不会辜负你们的。”
这孩子年岁虽小,但也经过了些风雨,此时在暗处双目炯炯,神色镇定,看来已大有成人风范,他盯着蕙娘轻声说,“就算……就算日后再也不会相见,我也不会给你、给爹丢人的。假以时日,我必定做下一番事业,不负你们的苦心!”
蕙娘叹道,“只要你能平安长大,我便心满意足了,这时候说什么这些话。”
乖哥年纪幼小,此时终究有些受不住,眼泪汪汪地道,“娘,真的不能再见爹一眼了吗——”
蕙娘心如刀割,一时无法回话,许三柔走来牵起歪哥的手扯了扯,倒是异常镇定地道,“走吧,该上车了!”
乖哥哭声中,马车磷磷出了国公府,歪哥和许三柔并肩贴在边窗上望着母亲们。蕙娘和杨七娘目送车子远去了,杨七娘方才长长地吐出一口气,道,“走吧,该行动了。”
“眼下还有什么事是能做的?”蕙娘不禁微微一怔。杨七娘瞥了她一眼,倒是有点稀奇地说,“还有什么事?当然是灭鼠啦!”
一般人家,谁家没几只老鼠?无伤大雅的东西,只要不溜进主人房间,只眼开只眼闭也就让其过去了,现在两府内通宵达旦地灌药灌烟、堵老鼠dòng儿,不知qíng的下人还有些怨言呢。蕙娘也不多说,反正现在府内是她做主,她只顾着一心灭鼠,过了一日多方才警觉:权仲白应该是已经禀报上峰了,怎么现在全城还没开始灭鼠?
派人出去稍一打听,才知道除了军营里也在灭鼠以外,城内倒是没什么异动,连丝毫风声都没有收到。蕙娘思忖着,恐怕是皇帝不愿动摇民心,也并不觉得此事有多么严重,值得如此上纲上线。这几日间,北戎又投掷了几笼老鼠,有些没入城,在城门口便碎了,老鼠四散,令人十分恶心。不过大军早有准备,倾下滚油倒也烫死了不少,但是终究有些漏网之鱼,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随着时日的推移,这种双方对峙的局面似乎还要继续下去,京城守军也开始向北戎阵营里投掷秽物,倒整得城门口是秽气冲天,就在这样多少有些荒唐的氛围里,蕙娘收到消息:权仲白病倒了,发了是低烧。
372余生
身为接触鼠疫的第一人,权仲白病倒似乎也是合qíng合理的事,蕙娘亦无话可说,只令人将他抬回府中,不料却被告知:“凡有发病迹象的都不能进入内城。”
蕙娘听说,便要亲身去照看权仲白,可权夫人、太夫人此时都没了主意,忙问道,“你出去了若是染病,我们一家老小该怎么办?”
现在良国公也在城外驻守,无事是不回来的,蕙娘一出去,府中真是空虚无人了。可她现在哪管得了这些,几乎是有些蛮横地自行收拾了东西,留下绿松襄助权夫人管理内务,这便出城去看权仲白。
出去到了外城营房内,蕙娘才是吓了一跳,权仲白居住的军医帐前排满了来就诊的军士,有些看着就已是发了高热,站着站着人就一头栽倒下去。
看来,最坏的结果已经出现,这疫qíng到底还是散布开了。
饶是蕙娘也是见惯生死,此时亦不免有些恐慌和茫然:京城重地,不比别处,若是被北戎攻下了,很多事都要有了变数不多,大秦也将会元气大伤。而且若是被这种形同作弊的办法给坑了,她心中未免也有些不服。可眼下这样,援兵还在路上,城内即将流行起瘟疫的事,又是极为不祥的征兆,令人多少有些悲观。
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蕙娘现在也懒得去想那么多了,顶着远方传来若有若无的臭气寻到了权仲白所在的营帐,帐内权仲白闭目安睡,桂皮正在一边熬药,见到蕙娘亲身过来,大惊弹起道,“少夫人怎么来了。”
“我来陪他。”蕙娘自然地说,见桂皮面色也有几分晕红,亦顾不得男女大防了,一探额头,便皱眉道,“你也烧起来了?”
“只是低烧而已。”桂皮咳嗽了几声,反而略有些羞怯、愧疚般地道,“现下已经有所好转了。”
“这是好事。”蕙娘说,“你儿子我已经令人送往梅花庄里了,那处僻处京外,又不在第一线上,应该能保得安宁。你妻子倒是还在府内,脱身不得。”
桂皮听说儿子已经被送走了,已是心满意足,千恩万谢地道,“就是死了,都是值得的。”
蕙娘笑骂道,“什么死不死的,咱们现在都已经回不去了,再让多的人过来也是带累他们,就三个人了,别这么矫qíng,你去歇着吧,我来熬药好了。”
桂皮毕竟病中,撑着病体做事,已经是比较吃力了,听蕙娘如此说,犹豫了一下也就从善如流,蕙娘自己在桂皮位置坐下熬药,过了一会,权仲白在chuáng上挪动了一下,嘶哑地道,“药好了么?”
蕙娘掀开盖子看了看,道,“还要一会儿就好了,你且先等等。”
权仲白听是她的声音,便支起身子看来,他静默了一会儿,方才低沉道,“你不该来的。”
蕙娘见药火候已至,拿布包了手正往外滤呢,听权仲白这样一说,倒不耐烦起来,道,“来都来了,还说这些gān嘛?”
她把药碗端到chuáng边,想了想,便伸头在权仲白唇边亲了一下,“现在我也被染上了,回不去了。”
权仲白双眼通红,看来疲惫不堪,闻言白了蕙娘一眼,却也不禁一笑,“孩子们都到天津了?”
“送走容易,传递消息却有些难,到是已经到天津了。”蕙娘如实回答,“但什么时候去广州却还不知道,桂含沁在信里说打算看看形势,相机而动。杨七娘轰轰烈烈在她们那附近闹灭鼠呢……别的事我也不知道,也没心过问了。”
权仲白点了点头,拿过药来,一勺一勺沉默地吃着,蕙娘叹道,“你还算是好的了,我刚才来的时候,外头有好些重病号,都把军医帐给塞满了。”
“嗯。”权仲白丝毫也不意外,“不奇怪,第二日便有人有些轻微症状了。这几天,他们应该也是采纳了我的提议,一样捉了些老鼠用抛石机给扔回去了。”
对外头的事,关心基本也就到这里了,蕙娘想了想,道,“或者我们还是去临近的别庄里吧,这里有些太吵了,病人也多,不利于你的休养。”
权仲白笑了一下,没有说话,蕙娘看见了,却知道他心里想说什么,她嗔怪地道,“就是死,也死得安静些不好吗?”
“本来留在这里,也是方便看顾收尸的意思。”权仲白道,“死在别庄里,万一人也能传染呢?那个地方就没法住人了,叨扰乡邻总是不好的……还是别搬动了吧。这个病如按杨七娘所说,真要发作起来也就是几天的事。”
蕙娘见他意思坚决,也就不再说话。她把空碗收走,道,“这药有用吗?”
“基本没用。”权仲白说,“也就是吃个心安罢了。”
两人对视一眼,不知为什么,都觉好笑一般,蕙娘拾掇了一下营房,便坐到权仲白身边道,“也不知城里会不会闹起来,嘿,你瞧你一辈子活人无数,最后生病要死的时候,身边就得我一个人。”
“就是有人要来,我也不让的。”权仲白安静地说,他犹豫了一下,到底还是捏住了蕙娘的手,“如过给别人,我心里就太内疚了。”
“那过给我就没关系么?”蕙娘索xing偎到了权仲白身侧。
权仲白道,“你是自己愿意的——”
他的确只是低烧,jīng神也还不错,说了这些话,都还不疲惫。揽住蕙娘,沉默了一会,忽然又自笑起来,蕙娘道,“你笑什么?”
“若是在五、七年前,我哪里想得到。”权仲白边笑边说,“你这么怕死的人,今日却会自找死路。”
蕙娘自己想到刚成亲那段日子时她惶惶不安的心qíng,不免也发一笑,“那时候,实在是怕死得很。”
“现在呢?”权仲白问。
“现在也一样怕。”蕙娘道,她轻轻地把头靠在了他肩上。“但是更怕被你留下来。”
屋内一时没人说话,过了一会,权仲白道,“你这么怕死,跟着我,受委屈了。”
“还不都是一样的。”蕙娘低声说,“你这么不喜欢yīn谋诡计的人,跟着我也受委屈了……我觉得我们之间,早都过了这个阶段了。真要说对不起谁,也就是对不起儿女们吧。”
权仲白轻轻地叹了口气,“歪哥大了,能照顾弟弟妹妹们的。可惜,你不能随着他们一起走了。”
“我本来也不想走。”蕙娘轻轻地说。“夫妻乃是同林鸟,既然是同林鸟,要活一起活,要死也就该一起死。”
她这话乃是发自肺腑,此时虽然身处营帐中,为鼠疫病人包围,也许下一个发病的就是她自己,又或者权仲白也活不了多久了。但蕙娘却觉平安喜乐,在她一生里,这还算是很少有的一刻:她可以不必为将来担忧,不必为将来疲于奔命,可以简单地停下脚步,等待命运对自己的宣判。
两人不知安静了多久,权仲白忽然又是微微一笑,他凑在蕙娘耳边道,“你说,若是我们都去了,权世赟他们会如何bào跳如雷?”
蕙娘唇边不禁露出一点微笑,她也凑在权仲白耳边轻声说,“我们死了还不算什么,要是六皇子死了,权世赟才该哭呢。都走到这一步,前头只剩两块石头了,六皇子忽然一去,他们不发疯才怪。”
“歪哥……”权仲白道。
“有桂含沁照料着,身边还跟了廖养娘,最关键是歪哥自己也有主意了。”蕙娘道,“我的意思,不论是否有事,最好都去广州,我们努力了这么久,不就是为了把儿子从这些烂事里摘出来?现在有了如此千载良机,如何能够错过?他们下了广州以后,你我如能幸存,也不必如此束手束脚,正好放开手脚大gān一场。”
权仲白也是松了口气,他低声道,“是啊,起码下一代现在是能被摘出来了。不论你我死活,都能不受牵连。”
蕙娘也就是思及此,方才心满意足。她和权仲白依靠在一处,轻声细语,说些从前的琐事,两人手扣着手,均觉十分满足。
到了晚上,权仲白的低烧稍有好转,蕙娘却发起烧来,病程脉案和权仲白十分相似,自然也抓药来吃。因她是女子,在营帐中到底不便,几人遂在外城找了一处屋宇住下。只是蕙娘的烧要比权仲白重些,咽喉又肿痛,辗转□真是十分苦楚,遗言都说了许多了,迷迷糊糊间也不知过了多久,居然也就慢慢地好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