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直觉得,最后一面明明应该更加慎重正式的,却因为这个意外,变得如此潦潦糙糙,成为心里一个解不开的结。
许杏儿继续低声说道:“这种遗憾和难过,也许会伴着你很长很长时间,也许这辈子想起来都是遗憾,但是随着时间过去,只要你一直向着老爷子希望的方向去努力,让自己生活得很好很幸福,这种遗憾应该也会慢慢变淡,老爷子在天有灵,也会觉得欣慰的。”
山子沉默地点点头,两个人良久都没有说话,夏日的风轻拂过树梢,带来些微河水略腥的气息,却并不难闻。
一只鸟落在树杈上,扭头用喙打理着后背的羽毛,在为下一次飞行做着准备。
山子盯着那鸟儿,直到它再次起飞离开视线,这才开口道:“其实,爷爷应该是想让我继承家业的,虽然他当年差点儿断了祖业的根儿,可我觉得,他后来是真心喜欢放山的,从小他就给我讲参帮放山的故事,给我唱那些个放山汉子们瞎唱的小调儿……”
“手拿小镐头喂,腰里别着小红布,咱们来到深山里,见到好参哪,都不要吱声,慢慢地挖呀,别伤了芦头,别毁了根儿,这是宝哇,换钱买了高粱饴,给我的小孙儿甜个嘴儿喂……”山子唱起一个小曲儿,明显像是哄小孩儿的歌谣,唱到后面他嘴角上翘,眼里却已经噙满了泪水。
许杏儿把头埋在双壁之间,不去看山子,给他留下恢复qíng绪的空间。
山子抬手抹了把眼泪,苦笑道:“其实放山哪里有那么轻而易举,我早就知道,这不过是小时候哄我玩儿瞎编的罢了。”说到这儿,他忽然又扯着嗓子唱起另一段曲调苍凉的小调,“放山苦,放山苦,衣裳破了没人补,吃菜没油白水煮,要不开眼白辛苦……”
悲苦的调子配上山子还稚嫩的声音,本应该是极不协调的,可是他声音里透出来的悲痛,却又与这调子意外的契合,在渐渐西沉的日头下,显得格外凄凉。
许杏儿坐直身子,把手轻轻覆在山子的手背上,无声地安抚着山子的qíng绪。
山子回过神来,眸子里满是歉意地看向许杏儿,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今个儿说了不少奇怪的话吧?”他抬手按按心口,“这些天在家里呆着,这里就憋得难受。”
“现在心qíng好了点儿没有?”许杏儿站起身子,低头看向山子,伸出手来等着他回应。
山子抓着许杏儿的手站起身,终于露出个发自真心的笑容,露出他那一口小白牙,虽然神色还是憔悴的,可眸子里已经重新闪出光彩。
他忽然想起什么,对许杏儿道:“我奶让我给你带好,说谢谢你让你爹送去的辣萝卜gān。”
许杏儿刚爬下树,闻言仰头道:“你吃到没?觉得好吃么?”
“我觉得挺好吃的,比我们自己做的好吃多了,也比以前在城里摊子上吃的好吃。这几日家里人都有些吃不下饭,摆席面的菜又大多油腻腻的,看到就觉得胃里堵得慌,倒是这个辣萝卜条特别开胃,就着能吃下去一大碗饭,家里人都抢着吃呢。”山子连连点头,“不过你那些萝卜条应该是要拿去卖钱的吧?结果都给了我家。”
“本来就是尝试着做做,你们都说好吃,倒让我觉得心里有底多了……”许杏儿说罢忽然有些奇怪地看向山子,挑眉问,“山子哥,我似乎没说过我要卖辣萝卜条吧?”
“嗯,我自个儿猜的。”山子的回答倒也gān脆利索。
“那我娘用的什么药,也都是你猜出来的?”许杏儿继续追问。
山子闻言笑道:“你当我是神仙,连婶子吃什么药都能知道,不过是那大夫跟我家素有jiāoqíng,那日上山采药遇到说起,我便多打听了几句。”
“不管怎么说都得谢谢你。”许杏儿诚心实意地说。
山子看出许杏儿掩饰起来的担忧,宽慰她道:“婶子的病看着严重,但是只要坚持吃药,好生将养着,应该也不会出什么问题。”看着天色不早了,便准备告辞道,“今个儿太晚了,我先回去了,过些日子又是大集,我打算上山采药去卖,到时候我来找你?”
“好,正好我还要去集市上去买辣椒。”反正山子都已经猜出来了,许杏儿就也不再隐瞒,“还要买些坛坛罐罐的东西,我想做辣萝卜条去城里卖。”
“你做的那么好吃,生意肯定会好的。”山子眯起眼睛,“到时候我去给你捧场。”
“你若想吃我拌好送你就是了,还用得着去捧场。”许杏儿嗔怪道。
山子摸摸鼻子说:“人家看我吃得香,肯定就都来买了。”
“那到时候就带着你一起去,让你坐在那儿吃一整天,直到我把萝卜条都卖出去为止。”许杏儿向前蹦跳了几步,回头冲山子一笑。
“那你可亏大了,我自己能吃下去一坛子你信不?”山子拍拍自己肚子,“别看我人长得瘦,胃口可是大得很呢!”
“那我就多放辣椒,辣得你吃不下去。”许杏儿看了看天色,“一不留神都这么晚了,天眼瞧就要黑了,去我家捆个火把再走,不然你还不等走到家就黑得看不到路了。”
河边的人渐渐多了起来,村里的孩子们趁着太阳还没下山,扑棱棱跳到河里去玩水洗澡,一下子就人声鼎沸起来,不知道哪里泼来的水,溅了二人一身一脸,好在都是些细碎的水珠,两个人略有些láng狈的相视一笑,朝许杏儿家的方向走去。
第五十九章 入赘
接下来的几日,许杏儿都早起晚归地跟着山子去采药,看着自家院子里晒着的药材越来越多,她就觉得心里说不出的满足。
桃儿虽然还不到六岁,但是自小家里穷苦,让她比寻常人家的孩子懂事得更早,每日除了在家帮着叶氏照顾孩子,还知道去院子里翻晒药材,在院子里的菜地拔糙,竟也是一天忙到晚,晚上睡前都不再缠着许杏儿讲故事,基本洗漱完一钻被窝,人就立刻睡着了。
许杏儿连着跑了好几日的山,收获还是不小的,但是人也累得不轻,两边单薄的肩膀已经被背筐磨得红肿破皮,一出汗就疼得不行,背筐一压上更是疼得让人无法忍受。
山子看出她不太对劲,稍一寻思就明白了,脸色顿时沉下来问:“杏儿,肩膀磨破了吧?”
许杏儿咬牙摇头,犯犟不肯服软地说:“没事,就是有点疼,我能忍着。”
“我当初刚开始跟着跑山的时候,肩膀也被磨得又肿又痛,那滋味我知道,你也不用瞒我。”山子伸手把许杏儿肩头的背筐摘下来,看着她疼得呲牙咧嘴还努力忍着,伸手在她肩头用力一按。
“啊!”许杏儿猝不及防,痛呼出口,疼得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山子哥,你gān啥啊!”
“不是说能忍住么!”山子黑着脸说,“我早就说了,跑山不是个轻省的活计,都是得这样磨出来才行,刚开始谁都会不习惯,你不能什么都自己扛,不得劲儿的时候就要说。”
许杏儿垂着头听他训话,轻声道:“对不起,我……我只是见还要两天就要去赶集了,想要多采些药,多弄些本钱。”
“那也不能这样乱来。”山子把许杏儿的背筐挎在自己身上,直接转身往回走,“今天就这样吧,回去了。”
许杏儿一听急了,她之前在山子那边问了药材大致的价钱,这两天每天回去都要把晒着的药材摆弄一遍,算来算去那点儿钱也是不够的,所以她肩膀疼得要命还是咬牙上山采药,就是为了能在赶集之前多攒点儿药材,免得到时候凑不够本钱。
“我小时候刚开始跑山的时候也是这样,肩膀磨破了也不吭声,后来等我爹发现的时候,肩膀上的ròu都已经磨烂了,然后人烧了三天三夜、人事不省,害得家里担心不说,还要花钱抓药,养病也耽误工夫。”
山子挎着两个背筐在前面走,语气平静地说,“那次我病好了,我爹就打了我一顿,虽然他一直都没说是为什么打我,但是从那之后我就明白了一个道理,遇事不要随便逞能,不然很容易造成更大的麻烦。”
许杏儿承认山子的话十分有道理,其实这些事qíng,她也不是不明白,但是每次遇到什么事儿的时候,就又会不自觉地开始逞能。
因为以前她没人可以依靠,没人可以倾诉,没人会关心她是累了还是病了,什么都要靠自己去解决,无论多难多苦的事,她都不会想到求助或是示弱,久而久之,便养成了她如今这样万事靠自己的xing格。
二人一前一后下了山,山子把许杏儿一路送回家,从筐里拣出几样糙药递给她道:“掐根儿后捣碎了敷在肩膀上,能好得快一些。”
“好,谢谢山子哥。”许杏儿难得低眉顺眼地说。
“明个儿是六月六,家里要晒书晒药没法出门,你在家好生养着肩膀,后天我再来找你,给你带换的药材。”山子眯着眼睛,不太信任地看着许杏儿,“你不会自己偷着上山吧?”
许杏儿本就是这样想的,没想到却被山子一语道破,顿时心虚地笑着说:“怎么会呢……”
山子对她不放心,gān脆直接进屋同叶氏说了会儿话,最后委婉地提到许杏儿的肩膀说:“她素来对自己不上心,我给她留下了糙药,可就怕她自己懒得敷药,婶子看着她点儿。”
叶氏虽然自己没跑过山,但是对这些还是清楚的,刚开始跑山的人,还不习惯天天背着背筐,尤其是在山上活动量大、出汗又多,很容易磨破肩膀和手脚,这也算不得什么大事,回来敷两天药养好了再继续跑山,如此几次,细嫩的部分就会慢慢结出茧子,以后也就好了。
“知道了,我看着她。”叶氏有些日子没看到山子了,这会儿见他已经到家里了,就非要让他留下吃了晚饭再走。
山子推说晚上走山路太不安全,坐了一会儿便告辞了回去。
许杏儿一边收拾背筐里的药材一边问:“娘,我爹呢?”
“有人给你四叔说媳妇儿,你爹上老屋去了。”叶氏在屋里应着。
“给四叔说媳妇儿?”许杏儿听到这话顿时来了jīng神,一下子跳起来就往外跑,“娘,我去看看就回来,等我回来再做饭……”
“杏儿,你还没敷药呢!”叶氏在屋里喊,但是许杏儿已经跑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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