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要说我对近来的日子没有感到疲惫和厌倦,那绝对是在骗你,我每日里要上朝,要去兵马司主事,要与同僚下属们勾心斗角,这些公务上的事已经够我烦累了,每日里最轻松的时刻,便是回到家里什么都不用想什么都不用管的时刻,可如今这个最轻松的时刻,也已经被每日里无休止的卑微和小心翼翼,还有忐忑恐慌所取代,我不知道自己还能坚持多久,我只知道,我如今只是凭着一口气在硬撑,至于硬撑的结果会是什么,我已顾不得去想,也不敢再去想……”
说着长叹一口气,“我知道此番是我不对,你的经历让你轻易不肯付出真心,其实这一点我们都差不多,但我却辜负伤害了你,你会恨我怨我不肯原谅我,也是qíng有可原,我不怪你,我只怪我自己,怪我怎么就那么难相信一个人。我只是从小到大被算计怕了,反过来算计别人、不敢轻易相信任何一个人几乎已经成为了我的本能,我怕我的孩子再重蹈我的覆辙,更怕我将来也成为了一个我父亲那样的人,以致我不但不敢相信别人,甚至连自己都不敢全然相信……”
“既然我们都一样很难相信别人,而且也为此付出了巨大的代价,我们为什么不能再给彼此一个机会,再学着去信任对方一次呢?就像你说的,为了不让我们以后觉得有遗憾或是不甘心,我们为什么就不能再学着去信任对方一次呢?你相信我,这一次,我一定不会再辜负你!”
‘既然如此,我们为什么不能再给彼此一个机会,再学着去信任对方一次呢?’
——这句话好似一粒石子投进水里般投进了孔琉玥的心田,以致涟漪久久都散不去。她能感觉到自己眼角的湿润,更能感觉到自己心里那道长久以来便顽固伫立,近来又更坚硬了几分的防御城墙在一点一点的崩塌。
是啊,为什么不呢?就一次。
她心里有一道防御城墙,傅城恒心里又何尝没有?正如他所说的那样,他只是从小到大被算计怕了,不敢再轻易相信一个人几乎已经成了他的本能,要让他在短短半年多的时间里便对自己摒弃本能,放下心防,根本就是不可能的!
说到底,他们两个虽然活了这么大,在其他方面也算是游刃有余,可在婚姻的道路上,在对别人敞开心扉、在学着信任别人的道路上,他们两个却都还只是一个初初学步的孩子,什么都不懂,什么都要摸索着来,要靠彼此相互扶持着,才能一步一步,越走越稳,直至走到这条道路的终点!
孔琉玥听见自己有些沙哑的声音,“好,我们就再给彼此一个机会,再学着去信任对方一次,希望这一次,我们都能越走越稳,越走越近……”
话没说完,傅城恒已满脸激动的将她抱了个满怀,片刻方在她头顶声音也有些沙哑的说道:“这一次,我绝不会再辜负你了!”
被拥进熟悉而温暖的怀抱里,孔琉玥的眼泪瞬间就忍不住汹涌的溢了出来,好似要将自己整个人都淹没,再一点点融化,但心里却反倒平静了下来,至少是过去这两个月以来,第一次这般平静!
那天之后,傅城恒和孔琉玥之间的相处模式总算没有再像之前那般相敬如冰,但也没有再更进一步,每天晚上仍然是孔琉玥睡chuáng,傅城恒睡榻,瞧着倒像是又远了一些似的,至少在梁妈妈珊瑚等人看来是如此,为此她们都担心的不得了。
但只有傅城恒和孔琉玥彼此才知道,她们虽然身体离得远了,心却离得更近了一些。每天晚上,她们都像认识多年的老友一般,各自躺着谈论彼此的过去、爱好和对一些事qíng的看法,她们都从这样的闲话家常中,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放松和愉悦,从而开始对对方又有了别样全新的认识和了解。
她们就像两个牙牙学语,初初学步的孩子一样,相互扶持着,开始前进在了她们的婚姻之路上。
这样过了约莫十来日,便到了端午节了。
147
距离二月初被扫地出门至今,已是将近三个月整,但对于三房上下来说,依然还都有些适应不了这其间巨大的落差。
先是终于“如愿以偿”成为了一家之主的傅旭恒适应不了,本来他被迫辞了官职,从人人奉承巴结的吏部文选司郎中猛地变为一个白丁,——虽然出门时,旁人当面也都还敬称他一声“傅三爷”,但这样的虚名又如何及得上文选司郎中这样肥差为他带来的风光和好处?便已是他毕生所受过最大的打击最大的耻rǔ了,谁曾想他会这么快连这样的虚名都失去?
如今他出门时,旁人依然叫他“傅三爷”,但神色间却丝毫再不见往日的恭谨,反而从笑容到言语都带上了讥诮,甚至还有往日他素来瞧不上眼的一些bào发纨绔跟他勾肩搭背,话里话外的意思都是‘你如今已不再是侯爷的爷们儿,不再是公卿家的子弟了,身上又无一官半职,说到底不过是跟我们一样的人,在我们面前还拿什么架子?’,直把他气了个半死,轻易再不肯踏出家门一步,只每日待在家里喝闷酒,喝醉了便要么发酒疯,要么拉了家里的丫鬟乃至年轻媳妇们yín乐,弄得整个家是乌烟瘴气,混乱不堪。
傅旭恒适应不了搬出侯府后的巨大落差,三夫人同样适应不了。
先是如今他们住的宅子太小,总共才只有五间四进带东西跨院,连个像样的花园都没有,简直连侯府的一星半点都及不上,下人也太少,总觉得使唤不过来;其次便是她出门时,再不能像以前那样,在自己的马车车头悬上印有“永定侯府”字样的灯笼,让路人见了都自动躲避,而且但凡她去的地方,旁人都不再唤她作“傅三夫人”,而是称她为“傅三奶奶”;
这还不是最让三夫人接受不了了的,最让她接受不了的,是自己娘家人的态度。以前她每次回娘家时,哪一次娘家不是开了大门让她的马车直接进去?即便傅旭恒之后丢了官职也是一样。而且那时候虽然娘家的姊妹嫂子们见了她不再像以前那般热qíng,但至少面子qíng儿是做到了的,不像现在,她的马车只能到角门里进去,好像她已不再是勇毅侯府的大姑奶奶,家里的姊妹嫂子们则别说面子qíng儿,根本连面都懒得见她了,其间的轻慢可想而知;这也还罢了,就连她的亲生父亲勇毅侯,待她的态度也是大不如前,在他们搬出去之后第一次上门时,便明确告知了她,‘以后无事就不要再回来了,省得让旁人见了丢我的脸!’
——以勇毅侯的jīng明,又岂会猜不到此番定是傅旭恒做了什么彻底触怒傅城恒和老太夫人的事,所以才会被他们祖孙二人给单分出来?不然真要分家,二房怎么不分出来,而且只给了傅旭恒一成家产,几乎竟其等同于庶子对待?以老太夫人对傅旭恒的偏爱,若是他真没做什么让她老人家都无法忍受的事了,她又怎会眼睁睁看着傅城恒这样对他?显然傅旭恒是绝无再问鼎爵位的机会了,这样等同于没了价值的女儿女婿,勇毅侯自然不觉得彼此之间还有再往来的必要!
这让从小到大便被勇毅侯当作掌上明珠来疼爱、被家里众姐妹嫂子当作明月来追捧、被所有人都奉承巴结着长大,嫁了人之后日子也一向过得还不错的三夫人qíng何以堪?她以前便常听人说“世态炎凉,人qíng冷暖”,虽然在傅旭恒丢官之后,她已有过体会,毕竟没有体会到这么深,也无论如何没想到,给她最深体会的人,恰是她最亲的娘家人,说到底,还是因为他们都知道傅旭恒连最后一丝问鼎爵位的机会都没有了,所以才会这般轻慢她的!
偏生傅旭恒自己还不争气,养好伤后不说积极的 出去活动周旋,争取早日重新出仕,不说时常回永定侯府给老太夫人请安,逗老人家开心,等以后一旦有了合适的机会,便求得老太夫人再让他们搬回去,以图大计,反而在出了几次门后,便轻易再不肯踏出家门一步,只每日待在家里醉生梦死,家里但凡有点姿色的丫鬟媳妇便将及yín遍,简直恨得她恨不能杀了他!
这一晚,傅旭恒又是歇在书房的,据说侍寝的是两个美貌小童,——家里但凡有点姿色的丫鬟和媳妇子都已被三夫人卖得差不多了,新买进来的不是奇丑无比的,便是年纪已经大了的,如此一来,傅旭恒只能将目光投向了自己小厮中清俊些的,想着自己宠女人三夫人要醋妒,那自己宠男人她总找不到话说了罢?
三夫人气得一夜通不曾合眼,若非自持身份,兼之怕自己贸贸然过去,瞧见了什么龌龊的画面污了自己的眼,早打去书房将那起子下流的小童打成烂羊头了,说不得只能qiáng忍下满心的怨恨,打算等天明以后,再上书房找傅旭恒算账去。
谁知道早起她刚梳洗完,连早饭都没来得及吃,正打算先去书房时,就有丫鬟来回:“郭姨娘和戴姨娘给夫人请安来了。”
三夫人正愁找不到出气筒,闻得两个眼中钉ròu中刺来请安,立刻说道:“让她们进来!”说着面色不善的坐到了当中的榻上。
片刻,便见郭宜宁和戴姨娘一前一后走了进来,惟一不同的是,戴姨娘是一脸的低眉顺眼,郭宜宁则是有些夸张的一手撑着腰,一手扶了她的丫鬟,行礼时也只是糙糙拜了一下,便自动站了起来,嘴上还笑说道:“请姐姐恕妹妹不能行全礼了!”
此qíng此境,差点儿没把三夫人的肚皮给当场气破。
原来刚搬出来时,郭宜宁对三夫人的态度还算得上恭谨,皆因郭宜宁知道,如今三房的内院就全是三夫人一人说了算了,偏她又不得傅旭恒的意儿,自过门以来,傅旭恒连她的房门都未踏进过半步,若是三夫人要磨搓她,根本就是易如反掌的事,不像以前在侯府时,总还要顾着点体面名声,不敢太出格儿,因此她请安立规矩什么的都是做得让三夫人挑不出一点错来,一时间倒也相安无事。
谁曾想刚搬出来不久,郭宜宁便发现自己的小日子推迟了,她的贴身婆子是过来人,当下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待又过了几天郭宜宁的小日子还是没来后,便故意抽了个三夫人正在傅旭恒chuáng前伺候的时间,去回三夫人,请其帮忙请个大夫来,又舌灿莲花的奉承傅旭恒龙马jīng神,此番必定一举得男,到时候再否极泰来,一扫之前的那些个不顺心遂意之事。
其时傅旭恒股上的伤还没好,只能趴在chuáng上将养,兼之诸事不顺,心里抑郁,正是看什么什么不顺眼,懊恼自己流年不利之际,婆子这番话,倒是正正说到了他的心坎儿上,于是对郭宜宁的恶感瞬间减去了好些,对她腹中的孩子也难得有了几分期待,不但命三夫人即刻给她请大夫去,又命其:“务必要照顾好郭姨娘,丰其衣食,让她保持心qíng舒畅,以便将来能顺利为颜姐儿和钊哥儿添一位小兄弟,说来咱们家也有好几年没添丁了,近来家里又是诸事不顺,这个孩子的到来,倒正是吉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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