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元皓但笑不语,对于这些后院如何管家的事,他向来是一概不问,全jiāo给妻子的。
没一会儿,陆珺出来迎接父母,三人进了屋内,顾氏眼尖,发现女儿桌上放着一本《史记》,笑着说道:“你不是一直觉得读史闷得很么,怎么今日倒有闲心拿出史记来看了?”
陆珺咬了咬下唇,没说话。
她自然不会说她前日从德阳郡主府回来,心神受到了多大的震撼。邱老太君每一个字都敲在她的心头,在讽刺着她是一个多么无知的小姑娘。
可即使她耐下xing子去读史书,却也看不出头绪来,只让自己越看头越晕,一下子觉得邱老太君说的对,一下子又觉得邱老太君只是面子上过不去说的气话,不知道哪一种才是事实。
顾氏是何人?出身顾家,做了多少年陆家的宗妇,虽说现在只留一些忠仆在京中,管的事也没有以前那般多了,但城府还在,一见陆珺的神色,便觉得不对。
“珺儿,你到底藏着什么心事?”顾氏走上前去搭住女儿的肩膀,摸着她的小脑袋瓜子说道:“花会那天吓到了?”
陆珺摇了摇头。
她并没有看到邱老太君遇刺那一段,自然也没有所谓的吓不吓到。
“那是为何?”
陆珺听着娘亲的温言软语,带着一丝不可察觉的期冀问道:
“娘,我家当初为什么要和李家定亲?”
“怎么了,邱老太君人不好,你担心了?”顾氏第一反应就是这个。
她最担心的也是这个。听说邱老太君不识字,xing子又直,气起来的时候连老国公都打,以后女儿嫁到她家,婆婆这关是不用磨,可是老祖母这关要是难过,就得熬到她驾鹤西去才能松口气了。
陆珺摇了摇头。虽然邱老太君最后那般说她,但她并不觉得邱老太君是个坏人。
“你不是知道吗?我们两家定亲,是因为先皇做的媒。”顾氏见女儿还是一副若有所思的表qíng,拉着她一旁坐下,问她道:
“怎么了?”
“可先皇为什么要帮我们两家定亲呢?明明李家可以选择的对象很多,我又不是公主,先皇注意我一个小孩子的婚事做什么……”陆珺心中一直憋着这个疑问,这几天邱老太君“是我家牺牲了孙儿的婚事保全了你们家”的说法一直在心头萦绕,她实在是不愿意相信。
因为这与她从小看到的事实完全不符。
“珺儿,说话要看话能不能说!”陆元皓连忙打断女儿的话,“你好好的问这个做什么?”
顾氏看了丈夫一眼,瞪得他不敢再说话。
“你爹与已故的前平章政事李蒙大人是知jiāo好友,两家……”
“娘,我要听的不是这个,这个我都听了好多年了。”陆珺心头烦躁,“这次花会,我去找了邱老太君……”
“什么?”
“你找老太君做什么?”
“孩儿去找她退亲。”
陆珺觉得自己祸事已经闯下,想来信国公府那边的邱老太君已经在家中把她说的极为不堪,她心中觉得这亲事就算不huáng,将来她也过的不会多好,索xing跟父母说个明白。
“邱老太君说,这婚事他们退不了,除非我家上门去退。”
陆元皓知道自己女儿胆子极大,却不知道竟然大到这种地步。顾氏更是觉得耳边一嗡,脑子都要炸开了。
“全部退出去!院子里不准留一个人!”
下人们见主母发火,吓得战战兢兢,一下子跑了个gān净。
“孩儿和邱老太君说了这些年家中的艰难,希望她能高抬贵手,退了我家的亲事……”
“你到底做了什么混账事!”陆元皓怒不可遏地拍桌而起。
“我陆家的家教,怎么养出你这样不顾自尊的女儿!”
“陆元皓,你休要骂我女儿!”顾氏见丈夫说陆珺的不是,立刻寒着脸骂道:“我当年就说把女儿接进京来细心教养,是你后来见李锐失了父母,让我不用教她太多事qíng,以免日后生出许多无谓的事端。如今珺儿心中有怨,做出这样的事qíng,你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夫人真是好不讲理,我们不教她这些,才是爱护她!她嫁给李锐,一不是宗妇,二不是国公夫人,若开了府去,学些管家和后院间的手段就行了,学这些国家大事,难道留着给李锐用吗?那她的一辈子才叫毁了!”
“可她毕竟是陆家的女儿!不是你陆家的家教教出这样无知的女儿,是你陆元皓哄出了这么一个无知的女儿!”
“难不成还是我教她去男方家找长辈退亲不成!”陆元皓的气也被妻子勾了出来,饶是他涵养再好,也沉下了脸去。
陆珺见到父母突然争起了有的没的,吓得大气也不敢出。
她一下子听不懂父母所说的那些话了。
还有她娘,她娘的xing格虽然没有到温柔似水的地步,但平日里和他爹一起抚琴作画,十分恩爱,她从来见过娘亲对他爹如此大声。
“你们别吵了。”陆珺惨白着小脸说道,“此事是孩儿不好,孩儿甘愿受罚,只是希望爹娘不要为孩儿伤了和气,那才是真的罪过。”
顾氏听见女儿的话,对着丈夫说道:“此事你到底说是不说?你若不说,我就说了!”
“什么说不说?你真是疯了,和一个十来岁的孩子说这个,你能指望她听懂什么!”
“她为何听不懂?我这女儿生来伶俐,若是一早就让我随着自己的想法养,何至于到如今什么都听不懂?”顾氏就这一个嫡女,听到她做出如此出格的举动,真是咬掉丈夫一块ròu的心思都有,“你以为珺儿做出这种事,她的婆家还能好好对她?你若还按那种寻常闺秀的方法养珺儿,那才是疯了!”
陆元皓脸上又青又白,但他毕竟还是希望女儿过得好的,只得说道。
“罢了,此事还是我来说吧。”
陆珺见父母似是要说一桩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心中升起了向邱老太君退亲前才有的那种不安。她隐隐间感觉到这件事只要被她一知晓,她的人生就会走向另外一条道路。
但即便是如此,她也不后悔。
像是邱老太君口中所言那般如同蠢物一般的活着,还不如知道事实有多残酷,从此清醒着度日要好。
“当年,胡人南下,江南地方是最后被攻克的地区,胡人不善舟船,北方已经被占领了十几年,我们江南的世族还在依靠大江和堡坞苦苦支撑,那几十年间……”
陆元皓开始对女儿说起了旧事。
江南士族众多,但谈的上世族的,如今无非也就江、顾、孙、陆四家。原来魏晋时期叱咤一方的江东世族朱、张两家,早就被后期冒起的江家和孙家吞并了个gān净。陆家多出文人名士。会稽只留下顾氏这一大支,经营多年,英才辈出,一时成为江南诸族之首。
而后胡人让汉人cao舟,大军渡江南下,终于还是攻破了江南。顾氏一族成为首当其冲的泄愤对象,被屠戮的gāngān净净,只有一些提早送到江、孙、陆三家的孩子逃过一劫,托庇与三族之中,得以成长。
孙家后来投降了胡人,被江南世族嗤笑,羞于为伍,如今虽然还在,过去的名望也已经是名存实亡了。
当年,只有陆、江两家互为犄角,守望相助,愣是没有让胡人得了什么便宜。
而后他们献上钱粮,换来一时安宁,胡人本就不善水战,也不喜欢南边的气候,大小世族乖乖给钱给粮,他们也不愿消耗实力,便一直这么暧昧的共存着。当时许多世族就是如他们这般苟且的生存着的,凡是不屑于过如此生活的大族,大部分都落得顾氏的下场。
有传闻说李老国公的母亲也是顾家女,托庇于故人家里,后来遭遇了变故才下嫁与李老国公的父亲。但所有人都觉得那是李老国公给自己脸上贴金的说法,所有仅存的顾氏后人都否认还有族女流落在外面。
这种qíng况,一直维持到楚氏不满胡人压迫揭竿而起,开始联合各方势力,收复中原。
江南世族当时处于观望态度,但是也在暗地里给钱给粮,出人出力,希望有朝一日能收复到江南地方来。
但楚家军没有先来,倒是胡人对各大世族的反扑先开始了。
到了大楚立国之时,江家因为建堡于水上而保存了绝大部分的实力,而陆家却是元气大伤,和全盛时期相比,差不多少了一半的实力。
那时候先皇为了平衡各地世族的实力,向来是扶起一个打压另一个,或内部分化解决,或通过再次联姻拆散同盟。
江家经过这场动乱,成了江南地区那笑到最后的一群人。不但如此,江氏还收归了战乱中流离失所的流民,无数流民成了江氏的佃户或隐户,一下子成了先皇的心头之患。
但江家两代族长实在滑溜,从未留下过一丝把柄,甚至还主动向陆家jiāo出了当年吞并的一部分基业,帮助陆家重建根基,以换取江南局势的平衡。
陆元皓当年是不想来京城的,他家刚刚恢复元气,正是百废待兴的时候,他一上了京,陆氏无人主持,必定要落到二流世族的地步。可皇帝不但召了他,还召了江道奇,他们不得不去,否则就是藐视新皇。
当时江南的江家一家独大,顾家几乎全灭,孙家虽然实力不损,但已经无法获得其他世族的认同,陆家作为最弱的一支,随时都可能被先皇拿来开刀,试试江南世族的水深不深。
先皇原本也是想这么做的,他不能看着陆氏起来,再跳出一个大族来。
是李蒙当年阻止了先皇的做法。
他认为此时陆家若有事,只会引起江南世族反弹,更加努力的保住陆家,反倒会催生出一支庞然大物出来。此时只有扶植陆家,并联合孙家,一起打压江家的势力,才能继续保持平衡,不出乱子。
先皇自己就是世族出身,他家就是靠着隐户起的家,自然知道一旦任凭世族做大,到后来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但李蒙说的也有道理,当年那般局势,实在是不能再乱,只能徐徐图之。
所以李蒙找到了陆元皓,说明了先皇的顾虑和对江家的担忧,陆家根本没有路可选,要么选择被先皇开刀,一辈子都拘在京中,子侄不可入仕,慢慢凋零成商家巨贾一般的没落人家,要么就赌上一把,成就几十年的兴盛。
此乃阳谋,陆家和孙家没的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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