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张应在,一定会嘲笑楚睿的犹豫不定。以目前的生产力和制度,中央完全集权才是扯淡。万一遇见一个昏聩的子孙,极度集权的qíng况下结果就是整个国家都被玩坏。
只可惜张应是个“疯子”,就算他出现在楚睿面前,也只有被乱棍打死的份。
张诺回朝,皇帝特许他穿丧服上朝,这是极大的恩赐,也表明了皇帝的某种态度。
官员官服中的丧服,一般是下属为上官服丧,或者是臣子为死去的君王服丧所穿。张诺如今还在孝期,理应麻衣素冠,为父亲斩衰三年。但臣子上朝,不得衣冠不整,不得不合时宜,皇帝允许张诺穿丧服上朝,一来尊重了他对父亲的孝心,二来也是一种示好,表示皇帝如今对世族派的信任。
幽州陷落,虽然打了大楚一个耳光,也未尝不是一种警示。
一直以来,幽州苦寒,又是边关偏僻之地,朝廷并未十分重视,加之幽州百姓数量稀少,赋税也很难收上,升迁困难,向来是犯了错的官吏或者要被贬斥的官吏才被委派到那里。这种心存怨气的官吏能对大楚有多少忠心,全靠这些官员的私德了。
幽州边关虽然陈兵二十万,但这么多年没有打过大仗,在边关驻扎的兵丁到底作战能力如何,在这一次的外族入侵中就可以看的出来。
遇事慌乱、内外不通、贪生怕死、大意轻敌,几乎到了楚睿手里的评价就没几个好的。
袁羲老矣,连定北军都已经定不住北边了,燕州的军队能管什么用,楚睿给他们打个问号。
从五月起,边关和京城来往的战报就从没停歇过。驿路上来往的行人已经习惯了身cha小旗或者穿着一身大红色劲装的驿站官员疾驰而去,只留下huáng尘滚滚,让人心中无限担忧。
无论什么时候,老百姓都是不希望打仗的。
幽州之乱延续了近一年,京城的老百姓们只能从官员的邸报和街头巷尾说书先生的嘴里听到一些进程。
什么涿县被燕州张家率着全县上下守住,围着涿县的反贼先是两万,而后变成三万、四万,连攻城武器都上了。涿县的青壮全部上了城头,健妇和少年也都烧水烧油拒敌,或上城头送饭送水。涿县四面被围,城中涿水上游被投了剧毒,却被人发现,而后天降大雨,天佑涿县百姓,竟没让反贼得逞,酿成大祸。
居庸关的守将林大虎点了两万楚军前去救援,涿县的张致带领八千青壮和南面来的林大虎一起赶跑了围着南门的反派,而后继续反扑,反贼见势不妙,撤军北回,涿县终于被收复。
如今涿县收容着几万百姓和两万楚军,后方又有各地的府兵不停的往涿县和怀朔汇合,准备整军夺回范阳。
李茂被皇帝钦点“领北方军权事”。也就是说,身为兵部尚书的他,如今要做好安置、调配、指挥北方地方驻军的任务。
李茂自知自己不是上前线的料,而更适合在后方支援,所以便留在了居庸关,代替林大虎守关,而让林大虎带着居庸关的数万兵将去救援涿县。
李茂的决定是对了,居庸关作为北面的一道重要关防城市,地形极为险要,晋州、通州、汾州支援的军队和府军都要先到达居庸关,才能继续北上。
李茂一到居庸关,立刻拜访各路守将,到处攀关系。由于李老国公的关系遍及军中,这些人各地前来支援的守将不看僧面看佛面,对李茂都是客客气气。
可是对袁羲,就没那么客气了。
这位老将今年已经五十有四,可是正是在他眼皮子底下,王泰和反了,带走了一万多jīng兵。他当断不断,副将又中了调虎离山之计,许多武将就觉得他年纪大了,头脑糊涂了,还有些识人不清。
李茂知道袁羲久在北方,在军中的凝聚力才是最关键的地方,他的旗帜出现在哪里,各地残兵游勇就会向他汇集。
所以李茂在其中四处游说,又拿出家国大义做招牌,他是兵部尚书,许诺之后会替他们要封赏、会多给他们装备,自然要比其他官员提出来要有说服力的多、最后大部分领军的武将都乖乖把指挥权jiāo给了袁羲,甘愿作为前锋或护卫陪他一起前往北方,伺机收回范阳。
袁羲带着几员家将一起北上,手上无兵无将,麾下定北军被打散的打散,击溃的击溃,虽为镇北将军,其实名不副实。眼见着信国公李茂为了他有兵可用四处游走,又低声下气委曲求全,这位老将心里实在是感动万分。
除了不能带兵,这位李国公完全不rǔ李硕的威名!
居庸关里,一身便服的李茂和穿着白色孝服的秦刚在关城里闲逛。
如今居庸关里涌入了大批的难民,北方的百姓都知道居庸关的作用,关内又有数量众多的守军,所以一旦城破家亡,纷纷都逃往居庸关,再从居庸关南下去中原腹地讨生活。
虽然说有难民涌入居庸关,到处散步着各种不祥的前线消息和谣传,但居庸关还是不愧为一座几百年都兵多城高的繁荣关城,街道上还是有很多人来来往往,居庸关内生活的百姓也并不为战争所影响。
相反的,因为劳动力的增多,许多物价都便宜了不少。
李茂今日带着几个穿着便服的家将,和武艺超群的秦刚一起在居庸关闲逛,就是为了避免出现难民骚乱,或者有jian细混入城内散步谣言。
明日袁羲将军就要带着各地的援军一共六万一起出城往涿县而去,他的目标是范阳。
一个妇人拎着一个大篮子,用布巾裹着头发,卖着一些大概是什么食物的东西。但她可能从来没有出来兜售过东西,所以几次下定决心要张口了,却又低下头红着脸发不出声。这年轻妇人看起来不过二十岁左右,不知为何要单独出来抛头露面。
但李茂料想,无论什么原因,怕都不是什么让人快活的理由。
所以李茂和家将吩咐了几句,让他连同那个篮子一起,把所有的吃食买了回来。
那年轻妇人惊喜的递出了自己手中的篮子,似是不敢相信自己的好运,一直盯着那个家将抱着篮子回到李茂这里,这才双眼噙泪的对着李茂深深地福了下去。
她一福身,李茂和秦刚便知道这不是一个普通的乡野村姑。
乡间的村妇,是绝对不会将礼行的这么有仪态的。
怕是哪个大户人家的妇人,因战乱流落到居庸关了。
其实不光这个妇人,他们也看到远处有不少穿着儒衫,满身尘土的文士,跟着许多壮汉一起站在劳力堆里,等着居庸关的铁匠、或者其他什么要劳力的老板将他们领回去出工。
有的并不要什么工钱,只要能给点吃的就行了。
“想不到李国公还是个怜香惜玉之人。”秦刚看着一大篮子,皱着眉头,“这怎么办?”
这豆饼虽然看起来并不粗糙,但他们这样的人家,是很少吃这种点心的。而且外面来路不明的食物,他们也不会去碰。
“找些乞丐难民,给他们分了吧。”李茂看了一眼篮子里的豆饼,怕是这个妇人是南边出身,嫁到北方来的。豆饼在北方可不多见。
南方闺秀在家要学中馈之术,会做这种点心也不稀奇。
“我并不是怜香惜玉,而是希望这些百姓不要失去希望罢了。只要人活着,总还会有好过来的一天。”
李茂想到自己以为必死无疑的时候被羯人所救,羯人甚至不惜冒着生命危险护送他回汾州。有时候只要熬过最艰难的那一关,就没有什么坎儿过不起了。
“是这样嘛……可是,你这次买了她所有的点心,她如果明天来卖却卖不掉,岂不是会加倍失望吗?”秦刚看着那个妇人握着钱往药铺而去,便知道为何她要抛头露面了。“你给了她期待,她若每次都想着这么容易卖掉东西,才是一种残忍吧?”
可是同qíng归同qíng,如今离散的百姓太多了,他们也只能看着,等着,做不了太多事。
只盼王师早日北上,平了幽州的战乱,让这些百姓能重回故土吧。
“有期待也不是坏事吧。”李茂想不到这位已经年过三十的秦兄,居然还是个如此消极悲观之人,“我没想那么多。”
“李国公还真是……”秦刚终于露出了一丝笑容,微笑的摇了摇头,“意外的坦率之人。”
那家将得了命令,拎着篮子就去找看起来饿了很久的人。他曾经在雹灾时赈济过西城的百姓,一眼就能看出谁现在最需要吃的。起初还有人来抢,可他既然是家将,自然是不可能让人轻易得手。
有些老弱妇孺看到还有人抢他们手上的吃的,立刻把豆饼全部塞进了嘴里,两边脸颊鼓鼓的,连吞咽都费力;还有人拿了豆饼就跑,也不知是为何缘故。
“是不是……该向朝廷要赈济?”秦刚越往关口走,见到的难民越多,他们拖家带口,或扶老携幼,背着沉重的行礼,常常边走边哭,或到了居庸关内,露出十分迷茫的表qíng。
出人意料的是,刚刚对一个弱女子还表现出同qíng之心的李茂,却坚定地摇了摇头。
“难民之镇抚,决不能由关防来做。我们该做的是疏散难民,让他们前往关内,而非在这里大量的逗留。居庸关容纳的人数有限,粮糙需要支援在战场上的兵士,一旦居庸关有失,只会让更多的百姓流离失所。”
“这些人南下后,各地的地方官会妥善安置。如今各地都缺劳力,马上又要到夏耘秋收的季节,他们不会活不下去的。”
李茂登上城楼,看着关下的百姓。
绵延数里的百姓从北方而来,在路的另一头,可以看到那些像是彻夜走路过来的百姓身影。他们一点一点的连成线,或是七八个凑成一群,或是两三个人相互搀扶,也有一个人满是泪痕的在路上走的。
也有人赶着牛车而来,但数量极少。马车更是一个都没看到。
世族能降的降了,不降的,大概都被族灭了。尹朝的这群反贼比胡人还狠,最早攻陷的幽州城池,若有不降的族群全都族诛。到了后来,为了保护族中之人,就算不想降的,也会被要降的弹压下去。
一遇乱世,百姓还能抛弃一切带着老幼逃跑,富人和世族家大业大,若是拼死一搏不成,就只能死无葬身之地了。
李茂看着那些受伤痛和疲倦折磨的百姓,有些身上有伤的人,或者走了许久终于见到居庸关,却门官的盘查而没法进去的人,忍不住开始破口大骂起反贼和无用的边军起来,李茂的表qíng也因此变得越来越是悲痛。
他绝不能让自己关心之人也落到这样的下场。一想到自己的母亲和妻儿家人也要这样搀扶着,为了不能早点进入城门而破口大骂,李茂就感到一阵锥心之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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