赠经法会设在主殿旁边的一个偏殿里,平时并不开放。
阮碧从后门进去的时候,门窗紧闭着,空空dàngdàng的,只是墙上绘着斑斓的图案。仔细看了看,有天龙八部和龙女献龙珠,大概是取自法华经里的“天龙八部、人与非人,皆遥见彼龙女成佛”。
临墙的位置,几张齐腰的方台子并成一张长台子,上面铺着红布。老夫人走到中间的位置站定,目视曼云。她上前解开手里提着的包裹,把手抄的金刚经摆到台子上,然后退后几步,肃手站在老夫人身后。
沈老夫人则带着一gān人迳直走到领头的位置站着,随侍的大丫鬟也解开包袱,取出经书来搁在台子上。陆续又有其他夫人过来,笑呵呵地互相打着招呼。有几个与老夫人jiāo好,打量着阮碧说:“这位姑娘是不是紫英真人的弟子呀?”
老夫人点点头说:“没错。”
大家又纷纷称赞:“果真是钟灵毓秀。”
老夫人心里满意,面上却不显,谦逊地说:“哪里呀?是个笨丫头来的,也不知道怎么就中了紫英真人的法眼……”
沈老夫人微微蹙眉,朝管事僧人使个眼色。
僧人微微颔首,拍拍手说:“各位老夫人,稍稍安静,赠经的时辰到了。”
老夫人看了阮碧一眼,阮碧明白,放下遮脸的罗纱。
守门的两小沙弥抽掉门栓,把门打开。
第三十五章 懵懂少年
一群人涌进来,十个当中倒有五六个直奔沈老夫人那桌子,伸着手叫嚷着。
“沈老菩萨……”
“沈老夫人……”
“相国夫人……”
沈老夫人身后一个健壮的媳妇站出来,大声说:“一个一个来,别乱挤乱抢,仔细伤着我家老夫人。若是没有领到,下回来早。”
相比之下,其他老夫人面前领经的人就显得十分冷清。不过诸位老夫人都是很有涵养的人,依然面带微笑地递经书过去,道一声阿弥陀佛。领了经书的百姓也点头哈腰地说着阿弥陀佛。
阮碧见老夫人虽然嘴角含笑,看着却有点僵硬,暗叹一口气,心想明明人家风头正健,做什么还要跟她一起赠经呢?她却不知道天清寺赠经法会不是想参加就能参加,若非名门世家,若非福寿双全,知客僧就会婉转谢绝。退出赠经法会容易,这以后想再参加就难了,所以老夫人虽然一肚子不高兴,但也不愿意退出。
这时,一个衣着寒酸的老妇人搀着一个挺着肚子的小媳妇挤开人群,走到沈老夫人面前说:“沈老菩萨,求求您让我女儿摸摸手,沾点福气吧。”
大家听到这话都愣住了,包括赠经的老夫人们和领经的百姓,都直直地看着这对母女,觉得不可思议。大周朝等级森严,尊卑分明,庶民在大街上不小心碰到贵人的衣角,还得磕头求饶,何况摸手?
沈老夫人也是头回遇到这样的事qíng,十分诧异,微作沉吟,口气温和地说:“老妹子,天清寺各大殿里都供菩萨,你女儿怀着身子,去摸东殿大慈大悲的观音大士最好。”
老妇人恳求地说:“前阵子已经求过观音大士了,便是她托梦给我女儿,说是摸一下沈老菩萨的手,定能一索得男。我女儿前头生了三个闺女了,若这一胎再不能生个儿子,要让她婆家给赶出来了,求沈老菩萨让我女儿摸一下手,沾沾福气,生个大胖小子。”说着,松开搀着小媳妇的手,跪到地上,咚咚咚连磕三个头。
沈老夫人一生之中得意事着实不少,比如说嫁沈右相,比如说二儿子沈?成左相,还有一桩是生下三个儿子。平时也常听到“菩萨”“好福气”等等溢美之词,但被人奉若神明地请求摸手,还是头一回,即使她把持的住,心里也泛起淡淡的得意。只是沈家圣眷过隆,不易再过度张扬了。她看着老妇人皱纹jiāo错的脸,犹豫着。
紧临着沈老夫人站着的一位老夫人笑呵呵地说:“沈老夫人,是个媳妇儿,便让她摸一下也无妨。”
其他老夫人也鼓噪:“可怜见的,都生三个闺女了,要再生个闺女,还怎么活?沈老夫人就成全她吧。”
沈?也在一旁边低声说:“奶奶,我瞅她挺可怜的……”
沈老夫人终于松动了,迟疑地伸出右手,柔声说:“闺女,愿你早日生下贵子。”她平时养尊处优,手也保养的很好,白皙圆润,一点老年斑都没有,除无名指戴着一颗硕大的翡翠戒指,再无其他装饰。
小媳妇颤颤地伸手,轻轻摸一下,触电般地缩了回去,哽咽着说:“多谢沈老菩萨。”
老妇人在地上又磕三个响头,连声说:“多谢沈老菩萨,多谢沈老菩萨。”
周围人也纷纷赞叹:“沈老夫人果然是菩萨心肠。”
还有人艳羡地看着那小媳妇儿。
看到摸手这一幕,阮老夫人是眼如针扎,心如虫啮,气血倒流,差点连嘴角的笑容都挂不住了。
而阮碧却心生疑窦,倒不是她看出什么,而是对过于特殊的事qíng,她向来持怀疑态度,是巧合,还是别有用心的安排呢?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被奉若神灵地请求摸手,固然是桩美事,却太过招摇了……
正想得出神,胳膊被推了一下,偏头看秀芝,她朝门口方向努努嘴。
阮碧看过去,只见一个青衣小厮在门口探头探脑,相当面熟。仔细一想,那不是顾小白的贴身小厮安平吗?既然他在,那顾大瘟神也肯定在。心里不免有点紧张。这位大少爷无法无天不说,还不识个轻重好歹,xing子上来了,可是不分场合,什么事qíng都做得出来。
过了一会儿,不见顾小白进来,门口探头探脑的安平也消失,阮碧心里稍定。又过一会儿,门口忽然涌进一群人,有老有少,直接奔到阮老夫人面前叫叫嚷嚷着。
“阮老夫人,给我一本。”
“阮老菩萨,请赠我一本经书。”
老夫人愣了,阮碧也愣了,其他老夫人也愣了。
愣归愣,老夫人手里没停,一本一本地递过去,道一声阿弥陀佛,余下的十五六本眨眼间被抢光了。
这群人得了经书,揣在怀里,出天清寺的大门,右拐,沿着围墙绕到人烟稀少的后面。只见方才让他们领经书的大少爷果然坐在墙根,一只手拿着马鞭,有一搭没一搭地挥动着,旁边侍立着一个青衣小厮。
这群人喜孜孜地走过去,把书递到顾小白面前。
顾小白扫一眼,冲安平使个眼色。
安平拍拍手,说:“都来我这里领赏钱。先说清楚,你们拿的可是从阮家领的经书不?若是拿别家的来充数,小心我家少爷发起火来,抽你二十马鞭。”
这群人异口同声说:“不敢骗大少爷,确实是从阮家拿的。”
安平掏出腰间挂着的荷包,摸出铜板,一人三百文。那些人接过钱,点头哈腰道过谢,走了。
到最后一个须发微白的老丈,安平没有铜板了,摸一两碎银扔给他,说:“多余的是我家少爷赏你买酒喝的。”
老丈点头哈腰道谢,看看一旁专心致志挥马鞭玩的顾小白,不敢上前询问,又腼着脸问安平:“敢问小爷,下回阮府再赠经书,还要不要去领呢?”
安平认真看他一眼,说:“哟,敢qíng你尝到甜头上瘾了?”
老丈陪笑着说:“小爷见笑了,没办法,这是小老儿的谋生。”
安平好奇地问:“这事儿还能拿来谋生呀?”
老丈说:“小爷你不知道,领了经书可以卖。最难得的是沈老夫人赠的经书,她身体不好,每年至多四回赠经,不仅书店里要,很多大户人家都抢着收,一本可以卖到二百文,也有卖过三百文的。”
顾小白听的稀罕了,停止挥舞马鞭玩,问:“那阮老夫人的呢?”
老丈伸手两个指头,说:“阮家的不值钱,二十文一本,最多也就三十文。”
顾小白不解地问:“怎么差这么多?”
老丈说:“大少爷您不知道,自从阮文孝公过世后,京西阮府这名号就不行了。如今当家的大老爷虽领着三品侍郎的差事,听说是个和稀泥的xing子,这都五六年了,连个候补尚书都没有混上。所以阮老夫人哪里能跟沈老夫人比呀?嫁的是相国大人,生下的还是相国大人,咱们大周朝没有几个有这样的福气。”
顾小白不屑地“切”了一声,说:“你见过几个有福气的?鼠目寸光。”
安平也不服气地附和:“就是,就是,要说这福气,我家长公……我家老夫人和夫人可比沈相夫人有福气多了。”
老丈就是天清寺附近的住户,以迎奉进香的贵人讨生活,自然八面玲珑,忙堆上一脸笑容说:“是小老儿说错了,一看大少爷就是贵气bī人,大少爷的家人自然也尊贵的很。”
顾小白不屑地扬扬眉,站起来伸个懒腰,对安平说:“没劲,咱们走吧。”
老丈大着胆子又问:“这位大少爷,小老儿下回要不要再去领阮府的经书呢?”
安平不慡地叱他:“爱领就领,不爱领就别领。”
顾小白豪气地说:“领吧,领了留着,等少爷我派他过来跟你结。”
老丈又点头哈腰道谢,这才眉开眼笑地走了。
安平不快地嘟囔:“大少爷,这经书你不叫人去领,也能派光的,白白làng费五两银子。”
“làng费的是少爷我的钱,你心疼什么?别?嗦了,取了马,咱们回府吃饭了。”顾小白边说,边沿着墙角往天清寺大门走去,飒露紫和其他小厮都还在天清寺大门外等着他呢。
快走到大门口的时候,只见门里出来一群人,当首的正是阮老夫人,扶着她胳膊的是戴着帷帽的阮碧。顾小白赶紧转身,躲到墙角后面。
安平纳闷地说:“我的大少爷,您做这事,不就是想让五姑娘高兴吗?怎么看到人家又躲起来了?”
“你别咋咋呼呼行不?”
“少爷是脸皮子薄吧?”
顾小白拿马鞭使劲敲他一下,说:“找死呀,再敢瞎嚷嚷,让你去倒夜香刷马桶。”
“少爷我错了。”安平推推他说,“少爷,她们走了。”
顾小白“哦”了一声,探出脑袋往外看了一眼,正好看见阮碧往这边看,连忙缩回头,对着安平又是一记猛敲:“你个小娘养的,敢骗少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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