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了一会儿,大妈又进屋了,一手端着一个大海碗,大声招呼我吃早饭。
一只碗里装着一叠huáng灿灿的饼子,不晓得是什么做的,闻着一股子焦香,另一只碗里则是汤,有青菜有蛋花儿,上头还飘着几滴油。
这年头,人jī蛋都舍不得吃,攒起来换钱花的,这大妈头一回见我就请我喝蛋汤,不能不说她实在是实诚又好客。
我这会儿正好饿了,先跟她道了声谢,然后抓了块饼子就着蛋花汤送下去。一只饼子就撑得胃里头满满的了,大妈生怕我外道,还一个劲儿地让我多吃,罢了见我撑得直翻白眼,才连连摇头道:“你们这些读书的,吃饭都用笔筒子装。幸好不要下地gān活儿,要不,刚下地肚子就要饿了。”
我只是“嘿嘿”地笑。
吃饱喝足了,两人围坐在桌边唠唠嗑,大妈自然地问我去下南洼gān啥子。
这说辞我是早就想好了的,当下就回道:“其实我是去找人的。”
说罢,就将早准备好的话一一说给她听。大妈听罢了,一时皱起眉头,想了半天才道:“妹子说的那个金云初是不是白白净净戴副眼睛,后来去赵家做了倒cha门女婿的。”
我万万没想到几十里外的陈家庄还有人认得金明远的老爸,赶紧点头应道:“可不就是他。我也是今年上半年才得到了消息,一听到这事儿,我姥姥就使劲催我过来找人。可临走前她老人家又害了病,在chuáng上一躺就是两个多月,最后还是没能熬过去。她老人家临走前一再叮嘱我,一定要把我表哥和他娃儿接走,也好认祖归宗。”
按照章老头的说法,这会儿金明远他爹已经过世了,家里头就剩三岁的孤儿金明远,不,这会儿应该还叫赵明远来着,之后才被他表舅给抱了过去的。我琢磨着而今农村里头穷,家家户户又都是好几个孩子,金明远的表舅想必也不是很愿意养着这小的,只要花点钱,只怕他不放人。
“那就是了!”大妈长吁短叹,一副同qíng之色,“妹子你来晚了一步,那金老师两个月前已经过了。”
“什么!”我一骨碌从炕上跳起来,作出衣服又惊又恐的神qíng。
大妈同qíng地道:“我家里头那老闺女就是嫁到下南洼的,所以那个金老师我也见过的。77年的时候他跟下南洼赵家三丫头结的婚,没一年就得了个男娃儿。只可惜好人不长命,那两位都苦命得很,一前一后地都走了,就剩下个三岁的小娃儿。赵家就三丫头一个女,其余的都是表亲,他们队里就让三丫头的表哥把孩子带回去,可你那表嫂子却是个泼辣货,死活不肯,后来还闹到了公社里,把娃儿往公社院子里一丢,满地地撒泼。最后还是刘书记出面,让大队把赵家房子分给了他们,这才罢手。”许是想到了那孩子的惨状,大妈的眼睛开始发红。
“那可怎么办?”我咬牙道:“不管怎么说,我也得把我那苦命的外甥接回来。他们要房子就拿去,我又不要,只要把孩子给我就行。”
“那个泼妇心肠最坏!”大妈道:“她要是晓得你是那娃儿的姑姑又特意来寻他的,肯定会把娃儿藏起来讹你的钱。要不,等我们家老头子回来了,我们再好好议一议,想个法子把那娃儿抱回来。”
既然大妈愿意帮忙,我当然乐意又感激。不管怎么说,我对于这里都是个外来户,就算真拿着钱去找那泼妇,也不一定能顺利把孩子带回来,说不定还会打糙惊蛇。
跟大妈说了一阵话,一会儿外头来了客,是附近的村名过来瞧热闹的,说说笑笑地挤了一满炕,甚至还有两个大婶端了些吃食过来,都是自家地里产的瓜果什么的,虽不贵重,但在这会儿连自家温饱都刚解决的qíng况下实属难得了。
我来的时候做了好几张假证,考虑到日后办事方便,身份证上写的地址是北京,所以大伙儿一问我是哪儿人,我就说从北京来的。这下可不得了,满屋子的都急轰轰地问起□、毛主席之类。好在我念大学在北京待过几年,回答起来游刃有余,直把大伙儿说得一脸向往。
中午在大妈家里头歇了一觉,下午跟着她在附近转了转,等到天擦黑的时候,大叔回来了。
这陈家庄里大部分村民都姓陈,要不也跟陈家有些关系。这家里头的男主人在老陈家排行老三,村里头的人都唤他陈三叔。陈三叔应该是去外头赶集回来,牛车上放着几只空筐篓,随着车轱辘声一晃一晃。
大妈只生了三个闺女,而今都嫁了,现在家里头就只剩两老,屋里着实有些冷清。见家里头来了客人,陈三叔也是分外热qíng。晚上大妈把我的事儿说了,陈三叔一听,立马上了心,拍着胸脯道:“大妹子你放心,这事儿包在俺身上。俺明儿就去一趟下南洼,帮你把孩子抱回来。”
陈三叔这么仗义,我心里头热活活的,想了想,赶紧从箱子里翻出一瓶酒来给他倒上。陈三叔原本还想推,结果一闻到那酒味儿就动不了了,砸吧着嘴喃喃道:“这酒真香。”
大妈则小声嘟囔着道:“我说这箱子咋这么沉呢,装得东西还真多……”
我……
3
3、三 …
三
第二天大早,陈三叔两口子就领着我直奔下南洼。
陈三叔原本不想带我去的,说是路不好走,怕把我给颠了。后来见我实在坚持,才跟三婶使了个眼色。一会儿三婶把我拉到一边,小声道:“大妹子要去也行,就是你这一身衣服太扎眼了,这要是一进村儿,怕不是全村的人都来看,得换一换。”
我哪里还有更“质朴”的衣服,最后还是拿了大妈一件旧袄子裹在外头,又换了双黑布鞋,这才跟着他们俩上了牛车。
这一路果真如陈三叔所说,颠得我的屁股都快成了四瓣儿,好在这牛车通风好,到底没有晕车。
快到晌午才赶到下南洼,一进村就有人过来跟陈家二老打招呼。
“三叔三婶又来看闺女呀?”
“这妹子是您家亲戚呀,长得真白净。”
还有人死命地朝我脸上看,我赶紧低下头,伸手在车板上摸了把灰,一转头抹在脸上。三婶在一旁瞧着嘿嘿直笑。
这下南洼子似乎比陈家庄要富裕些,村民们不像陈家庄的那么黑瘦,不过也许是因为金明远的表舅和舅母让我先入为主有了不好的看法,总觉得他们不如陈家庄的村民那么朴实。
牛车一路走到了陈三叔的闺女家院子,三婶一声吆喝,屋里马上有个二十来岁的年轻女人出来迎,瞧见大叔两口子,顿时眉开眼笑,招呼道:“爹、妈,你们来了!”
陈三叔招呼着我一起进屋,外头看热闹的也想凑进来,被三叔闺女关门拦在了外头。
一进屋,三婶就把我们的来意说给她闺女听。她闺女一听说事关赵家泼妇,立刻应下,道:“那个泼妇又贪又懒,平日里啥活儿不gān,就喜欢占人便宜,对牛娃子也凶得很。我们队里头,谁不骂她。既然钟家妹子过来接人,俺当然要帮你,那牛娃子跟了你有吃有穿的,俺们也算积德了。”
她一口一个牛娃子,我愣了好半晌才明白过来,敢qíng金明远小时候的浑名叫牛娃子。
三叔他们一家子合计了一阵,一会儿三叔闺女点点头,道:“我这就出去传话,正赶上今儿大早赵家老大去了县里,那泼妇可不是寻着机会把人送出来。我估摸着只怕三五块钱就能把人抱回来。”
我生怕她为了点钱跟那泼妇谈不拢,赶紧道:“钱都是小事,重要的是人得回来。他在那人手里头多待一天,就得多受一天罪,我心里头实在难受。”
三叔闺女笑了笑,朝我道:“大妹子放心,我省得。”说罢,就套上鞋子出去了。
过不了多久,三叔闺女一脸笑意地回来了,一进屋就朝我点点头,小声道:“你就等着吧,保管一会儿就来。”
果不其然,一盏茶都没喝完,就听到院子外头有人高声唤道:“海棠妹子在家吗?”
“五块钱?”我听到这价码牙齿都快咬碎了,这遭天杀的贱女人,五块钱就能把外甥给卖了,不用说平时肯定根本就没把那孩子当回事。幸好今儿来的是我,要真是个天杀的人贩子,这孩子一辈子都给毁了。
我压抑着心中的愤怒不敢探身去前头看,生怕被那泼妇看出什么不对头来,只悄悄朝三婶子点了点头。
三婶子会意,转身去了前院,却不急着回话,慢条斯理地道:“这样吧,你先把孩子抱过来瞧瞧,要是相中了那自然好说,若是相不中,那俺们也不亏你,给你一块钱的辛苦费。”
那女人赶紧应了,转身就朝外头跑,不一会儿,就瞧见她抱着小小的一团过来了。三婶子把人接下,不满意地小声嘟囔了一句,“怎么这么瘦。”
那女人尴尬地笑了笑,不做声。
尔后几声脚步响,门口一黑,我抬头看去,只见三婶抱着个娃儿进了屋,小声道:“这就是牛娃子。”
这么冷的天气,连我都穿着袄子,可这孩子却穿一身破破烂烂明显大了一号的单衣,脚上没有穿鞋,脏兮兮的露在外头,手脚都冻得发紫。再看他个子小小的,看起来哪有三岁,脸色蜡huáng满身污泥,一张小脸瘦得仿佛只剩下一小条,也更显得那双眼睛愈加地大,眼中全是惊恐,缩手缩脚地蜷在三婶怀里,根本不敢看人。
这孩子,真是太可怜了。
“这——”也说不清楚为什么,我心里头一酸,眼泪哗地就掉下来了,喉咙里发不出声,只赶紧伸手把他接过来一把抱住。
“你们姑侄俩先说说话,我去外头应一声。”三婶道。
我忽然想起钱的事儿,赶紧起身从钱包里掏出一张五块的纸币递给她,又道:“三婶,真是不知该怎么谢你才好。对了,能不能麻烦海棠姐帮我烧点热水,我想给孩子洗个澡。”
三婶低声应了,转身出门。
等屋里只剩下我们两个,我这才又蹲□子仔细打量这孩子。
“明远,小明远。”我柔声叫他的名字。小家伙终于抬头看了我一眼,嘴巴依旧紧紧抿着,怯生生的样子。
“小明远,我是你姑姑,我特意过来找你的。所以,不要怕,我会好好照顾你。以后再也不会被人欺负了……”
不管我如何说,小家伙却依旧不肯开口。我心里头知道,他这是有心理yīn影了,一时半活儿肯定打不开心结,虽然有些黯然,但也不急躁,只转身从扳指里找了一整套的衣服鞋袜出来给他换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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