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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4年12月24日
金明远趴在宿舍的书桌前写日记。这半年以来,他把自己所能想到的所有东西全都记在这个日记本上。每一天,他都会翻开日记仔细地看,回忆那些脑子里原本已经渐渐淡去的那些记忆。
在他还小的时候,她总喜欢说一些奇奇怪怪的陌生的词语,说完了才会忽然想到什么似的猛地捂住嘴,警惕地朝四周看,然后笑眯眯地摸摸他的小脑袋。再往后他渐渐长大了,她就注意了很多,有时候话说到一半的时候会突然停下,眼睛瞪得大大的,脸上显出古怪的神qíng,神神秘秘地问他,“你刚才没听见,对吧。”
然后他总是配合地点头说是。她是他的天,是他的地,是他的全部世界,她说什么就是什么。这是从很小很小的时候就已经养成的习惯。
可是现在回忆起来,她说过一些什么呢,电脑、windows、世界杯,什么北京奥运,甚至还有克林顿——他记得那还是90年的某一个晚上她跟古艳红聊天的时候偶尔提起的名字,可是直到去年克林顿当上了美国总统他才知道这个人的存在。
有些词汇,直到现在他都不明白到底是什么意思。
还有她十数年不变分毫的容颜。
他的姑姑,到底是何方神圣?
伴随着怀疑的,是他隐隐的期望。他的姑姑与众不同,她是天上的仙女,她一定会在某一天重新回来看他。
今天是西方节日中的平安夜,宿舍的同学都去参加晚会了,屋里只剩他一人。可是他一点也不觉得孤单,在这样宁静的夜晚,他能更加肆无忌惮地思念。
走廊里传来重重的脚步声,一会儿门开了,王榆林浑身脏兮兮臭烘烘地冲进来,一边脱衣服一边小声地骂道:“真倒霉,在食堂滑了一跤,直接跌外头水沟里了。咦,明子你不去晚会?”
金明远摇头,“我不喜欢吵。你没事儿吧。”
王榆林咬牙,“没受伤,就是这衣服不能穿了。该死,羽绒服送去gān洗了,也不知道这会儿洗好了没。”
金明远笑,“要不你穿我衣服吧,外头这天寒地冻的。”
王榆林也不跟他客气,招呼了一声就爬到上铺去找明远的棉袄。狠狠一拽,chuáng铺上有什么东西掉了下来,王榆林蹲下去捡,发出“咦——”地一声响。
“明子,这是你女朋友吧。”王榆林笑嘻嘻地把钱包还给他,道:“我早就猜到你有女朋友了,要不怎么一天到晚地对着这钱包发呆,那么多女孩子追你,也不见你给个好脸色。”
金明远一愣。他的钱包里夹着钟慧慧的画像,那是他这半年以来一点点努力的结果。他在绘画上没有天赋,但他有着旁人所没有的毅力。他从来只画一个人,那就是他的姑姑,她笑的样子、发呆的样子、沉思的样子,还有尴尬的yù哭无泪的样子……王榆林是学校最优秀的学员之一,尤其是他的观察力,教官曾经感慨说他有着野shòu一般敏锐的直觉和dòng察力。他怎么会这么想?
有那么一两秒,金明远心跳得厉害,他本来可以解释清楚,可不知为什么却没有开口,而是缓缓地转过脸去,小声地,像开玩笑一般地问道:“你怎么知道是我女朋友?说不定我是在看我妈呢。”
“噗嗤——”王榆林顿时笑出了声,哭笑不得地道:“明子,我眼神没那么差。那看自己妈和看女朋友的眼神儿能一样吗?”
他没注意到金明远的异常,笑了两声后,换了明远的棉袄出了门,剩他一个人坐在书桌前,一颗心简直要胸腔里跳出来。
女朋友……
金明远狠狠地抓着自己的头发使劲捶,他从来没有想,也不敢想这个词。姑姑离开的时候,他觉得他的生命也到了尽头,世界灰暗无光,活着的每一天都是在受刑,那种痛苦绝非言语能描述。
那个时候古恒甚至不能理解他,他也失去了自己的亲姐姐,他也悲伤,也痛苦,可是,他却不能理解明远为什么会活不下去。
有什么不同呢?
因为爱?
想到这个词,明远的心又揪了一下,五脏六腑缩成了一团。他喘不上气,害怕、恐惧,甚至还有深深的惶恐和不安。
那是他的姑姑,从小带他长大的姑姑。
他怎么会——怎么能——
可是,感qíng这种事,又如何能控制?
直到王榆林的这一句话,他才陡然醒悟,醍醐灌顶。
原来,他爱她……
这半年来的难过、揪心、痛不yù生,原来通通只为了这一个字。
1995年11月21日
金明远在教室里自习,王榆林和古恒悄悄地溜到了他身后,一脸古怪又暧昧的笑,“明子,听说你今儿主动找那个师大的校花说话了。老实jiāo代,是不是——”
他立刻举手投降,“你们俩的思想能不能纯洁一点,年纪轻轻的,怎么满脑子龌龊。”他嘴里说得这么正义凛然,其实心里有些虚。他的确主动找那个女孩子说话了,她当时在和人开玩笑,高兴的时候笑得眉眼弯弯,有那么一瞬间特别地像钟慧慧。
于是,他鬼使神差地跑过去搭讪。
可是只试探了几句话他就走了,那个女孩子——他到现在甚至不知道她的名字,虽然有着和钟慧慧一样灵动的笑容,却不是她。
眼神、表qíng,还有小动作,他在一秒钟之内就能找到几十个和钟慧慧不一样的地方来。
她——还是没有来……
1996年3月14日
刘江来找他,表qíng很严肃,一见面就递给他一个大大的文件夹。
明远不大明白到底出了什么事,狐疑地打开来,看清文件上的内容,脸上顿时色变,“刘叔——”
“这是你姑姑特意吩咐过的,”刘江沉声道:“手续在94年上半年就办了,你姑姑说等你成年后再给你。”
他读书读得早,考大学那会儿还不到十七岁,就算姑姑有心把所有的股份和资产全部留给他,也没必要这么急。
她为什么会——
明远的心忽然跳得厉害,他还记得那段时间她的不寻常,总是不安,总是yù言又止,就好像,她早就知道要离开似的。
她早就要离开了吗?
那她还会不会再回来?
明远痴痴地在宿舍里坐了一整天,不吃不喝,安安静静地一句话也不说。
他最后一点卑微的希望也被彻底地扼杀。
她再也不会回来了。
那么,他活着又是为了什么呢?
六十三
等车开远了,我才忍不住问他,“你今天怎么打扮得这么骚包?”
他一脸很不容易的表qíng,叹道:“结婚前三步,我好不容易才走到了最后一步,我容易吗我?”
还有这说法?
他立刻笑起来,解释道:“见家长,见朋友,见同事,今天算是把所有人都见全了,我是不是也应该修炼成正果了?”
他怎么就恋恋不忘结婚的事儿呢,这个礼拜都提了好多回了,幸好也就是在我面前说,要不然被老妈听到,只怕立刻就要把我打包送他家里头去了。
我也不知道该怎么接他的话,就傻笑装没听见。明远见我这样,倒也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但我敏感地从他眼中捕捉到一闪而过的黯然。心里好像被什么东西狠狠刺了一下,痛得喘不上气。
“慧慧,你怎么了?”也许是这一刹那间脸色有些变,明远立刻关切地伸出一只手来探了探我的手,“怎么这么凉。”他说话时把车靠马路边停下,郑重其事地握住我的手,关切地问:“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我只是狠狠摇头,心里有些说不出来的难受,可是我不想让他知道,于是摸摸肚子,装作不好意思地道:“肚子饿了,胃痛。”
明远看着我,眼睛亮亮的,点头笑笑,没有再继续问。他以前可是警校毕业,哪里会被我骗倒,只是不想继续追问罢了。
我们吃了晚饭后,他送我回家。进门的时候,他忽然开口问我:“慧慧,我是不是太急切,把你吓到了。”他说话的时候表qíng很认真,脸上有淡淡的不安,眼神低垂,睫毛在微微地颤抖。
那种刺痛的感觉在这瞬间又猛地击中了我,有湿热的液体完全不受控制地涌出来,我抹了一把,满脸泪痕。我想,虽然我没有了过去的那些记忆,可是qíng感却深深地刻在了我的骨子里,关心和爱,在面对明远的时候,它们总是毫无征兆地占据着我的心,我的大脑,以及…我的身体。
然后我想也没想就抱住了他。
他的个子高,我踮了踮脚也没能把脑袋搁上他的肩膀,手要举得很高才能够到他的头,抱得有些别扭。结果他胳膊一揽,轻轻松松就把我给圈在他怀里了,又低头亲了亲我的嘴角,小声道:“傻瓜,哭什么?”
我把眼泪全蹭他衣服上,蹭完了才抬起头来,问:“你真的这么急着结婚么?”
明远忽然安静下来,看着我,很认真地想了想,才回道:“我就是……想要和你在一起,一点也不想等了。人生总共才多少年,我们làng费了那么多的时间,到现在好不容易才终于遇见,我不想松开你的手,哪怕只是一会儿。”
他的目光坚定而温柔,说话时声音很沉着,不急不缓,不高不低,表qíng也并没有多么的激昂和深qíng,只是认真地好像在说一件很正常的事qíng。
“慧慧,”他又继续道:“你看,一天只有二十四个小时,你每天要上班,八点到五点半,我从接你吃晚饭一直拖拖拉拉地到十点半送你回家,一天拢共也只有五个小时在一起。有时候我们还得加班,我甚至还会出差,这样算下来,平均我们每天在一起不到三个小时。这样不够,一点也不够。慧慧,我想和你在一起,每天早上睁开眼睛就能看到你,半夜做梦惊醒的时候你会在我身边,屋里永远是温暖的,就算我回来得再晚,也知道家里有人在等我。我不想再一个人睡觉,吃饭,甚至说话…慧慧,那种生活,我已经过得太久了……”
我呆呆地看着他,刚刚好不容易收回去的眼泪又开始往外涌。在我对他有限的认知里,他总是这样的气定神闲,好像不管什么事qíng都在掌握之中,那样的自信,那样的从容。我从来没有想过原来他也会孤独,也会害怕孤独。
这么多年,他一个人到底是怎么走过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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